第六章

午後的清風掃過小蝶微潤的眉梢,並沒有帶給她輕鬆的感覺。

她默默和面前這個大叔對視著……

世界似乎真的不一樣了。小蝶心底深處感嘆了一句。

本來,她盤算著哥哥這頓飯,吃飽、吃好至少要個把時辰,所以,她終於如願以償,大言不慚地坐回了她曾經的專座上。

然而,她再也不是曾經那個令人仰慕的醫生——雖然除了外衣和髮型,她沒什麼改變的地方。

等著求醫的人默默排著隊。隊首這個大叔,和她已經對視了三刻……沒人主動和小蝶說什麼……她的脊背和手心在他們不信任的目光中濕潤。

「咳、咳!」小蝶清清嗓子,「這位大叔,看你的臉色微白,似乎是輕度的時疫!」

那長相愚鈍的大叔呵呵一笑,「周姑娘,你想學你哥哥?這看病可不是小姑娘辦家家酒。別胡鬧了!」

……誰胡鬧了?小蝶委屈地抽了抽鼻子,偏頭去看後面那位大哥。

「這位大哥,你的樣子……」

「周姑娘!」人家連話都不讓她說完,擰著眉頭打斷:「你哥哥什麼時候來?」

小蝶還沒回答,就聽到人群發出歡呼:「周大夫來了!周大夫來了!」

在眾人熱切的目光中,小風從大門走了進來,一副酒足飯飽之後需要午睡的樣子。「大家別喧鬧!」他若無其事地揮手分開人群,「保持良好的秩序,我很快回來。小蝶,我有點事情跟你說……小蝶!」

小蝶已經離開了座位,怒氣沖沖奔後院去了。

「小蝶!小蝶!」小風一邊敲門,一邊透過窗紙上的小洞偷看:他妹妹似乎躲到屏風後面去生悶氣,剛好看不到,不過她怨恨的聲音透過屏風,把門板震得喀啦啦直響——

「走開——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我的人生被你毀了!」

「有那麼嚴重嗎?」小風推了推門,發現沒有閂,徑自進屋繞過屏風,來到妹妹床邊——小蝶聽得門響,就抱著枕頭嚴陣以待,小風一露面就被結結實實砸了一通。

「你把我所有的樂趣都奪走了——」小蝶一邊打一邊又哭又叫,「我恨死你!你為什麼要出現在我面前?你走!你走!把我的生活還給我!」

「唉呀!唉呀!」小風奪過枕頭,扔到一邊,好言安慰:「妹妹,我知道你最近很無聊。我這不是給你找了一份相當有挑戰性的差事嗎?想不想聽?」

挑戰性的差事?小蝶擦了擦眼淚,悶聲悶氣問:「是什麼?」

「嘿嘿,你當那三個老頭找我,是想拜我為師呀?才不!」小風扶著下巴,滿足的神情似乎像是想起了餐桌上的好菜,「他們是遇到麻煩——威遠王生病,他們治不了,所以好酒好菜請我出馬!」

「但是你自忖沒那個能耐,所以要推到你妹妹身上,是不?」小蝶哼哼了一聲,言下沒有拒絕之意。

「別把你哥哥說得像個不學無術、膽小怕事的廢物嘛!」小風撓了撓腮,「我是考慮到:咱們這小院也太狹隘了點兒,住這麼幾個人還嫌擠。要是威遠王這病看好了,少不了有銀子賞下來。到時候咱們就可以買個大一些的院落,也能去關外買點好藥材什麼的……」

這話倒是很有理。

小蝶點點頭,「怎麼去?我換男裝?」

「不。當然是我去——你就這樣,給我打個下手。」

「呸!你也不怕人家認出你是涉嫌某某某案的某某某?」小蝶咬了咬牙,「你還敢找上人家的門?!」

小風似乎對這件事不怎麼在意,反而問:「你想不想名正言順當女醫生?威遠王的病治好了,咱們兩個一起揚名立萬,看誰能不買你的賬。要是你一個女孩兒去,人家不把你趕出來才怪。」

他這句話說得理直氣壯,讓小蝶狠狠眨了半天眼睛才回過味來,「哥哥,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的心思這麼縝密?你真替我著想?該不會有什麼別的企圖吧?」

「麻煩!」小風在她額頭上狠狠一敲,「找兩件乾淨衣服換上。咱們下午就去!」

威遠王府的豪華沒有給小蝶留下什麼印象。

她帶著面紗,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只記得威遠王的寢室靜得嚇人——地板上鋪著一塊塊小羊皮,幾乎能沒過腳面的白毛消除了所有的腳步聲。

王爺房裡的帷幕既華麗又厚實,從外面什麼也看不到。

仕女幾乎是貼在小風的耳邊低低說:「請周大夫入幃診視。」

小風不大會應付這種氣氛,心虛地沖妹妹招了招手,「小蝶,過來幫忙。」

拉開幃幕,小蝶才發現,這裡離王爺的床還有五六尺遠——有錢人真是會浪費空間。兩名侍女站在紅木床左右,為小風輕輕分開床幃,露出王爺的手。

小蝶緊緊跟在哥哥身後,湊上去看了床榻上的人一眼。神仙看病也少不瞭望聞問切,這「望」可是頭一門技術。

一看之下,小風和小蝶不禁都瞪大了眼睛——這就是威遠王?他……竟然這麼年輕!

那年輕的王爺似乎和小蝶年紀相仿,白皙的皮膚幾乎透明,淡淡的眉毛比女人還秀氣,連他的呼吸都像處|子一樣寧靜。若不是他的喉結明顯,小蝶真要把他當穿了男裝的絕世美人。怪不得古代有榮夷、龍陽、董卿之流,男人長到這份上,不讓人想入非非也難……只是他封了一個「威遠王」,就未免有名不副實之嫌。

兩邊的侍女看小風、小蝶傻眼的樣子,不禁蹙了蹙眉,輕輕咳嗽一聲。

這輕輕一聲咳嗽驚醒了小蝶兄妹,也驚醒了威遠王的甜睡。

他長長的睫毛本來那麼柔和,這時候卻從下面射出警覺的寒光。他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所有的溫綿之態忽然一掃而空,彷彿有股冰流從他的眼角蔓延到全身。

那對幽深的寒星直視著小風,又轉向小蝶,讓這兄妹倆噤若寒蟬。

「你就是雍州的名醫?」他似乎有些疲憊,閉上眼睛問。

小風急忙應諾。

「你看我得了什麼病?」他又懶懶地問,仍然沒有睜開眼睛。

小風故作為難,說:「這……只能對王爺本人講。」

威遠王不知做了什麼暗示,那兩名侍女一言不發退了出去。

小風大著膽子說:「王爺的病,我能看得出來,卻不好治。不過我妹妹一向擅治此症,不妨讓她一試。」

「女人?」威遠王微微睜開雙眼,不信任的目光透過面紗輕輕從小蝶臉上掃過,哼了一聲,「男女授受不親。女人如何為本王切脈?」

「她會懸絲切脈!」小風急忙說。

「懸絲切脈?有趣。」威遠王伸出左手,「權當消遣好了,你來為本王把脈看看。」

小蝶從香囊里摸出三色絲線,讓小風在王爺的寸脈、關脈、尺脈上系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片刻,她輕聲說:「請王爺換隻手。」又切右手的脈。

她半晌無語,看得小風暗自心驚,不知道妹妹到底有幾成把握。

小蝶讓收了絲線,欠欠身,不慌不忙地說:「從王爺脈息和面色看,貴恙叫做『蝶單飛』。」

威遠王神色迷離,喃喃著:「蝶單飛?」

小風沖妹妹擠擠眼,扮了個鬼臉。小蝶知道他聽不懂,湊到他耳邊說:「就是俗話說的相思病,不過是相思病中的重症。」

「果真良醫。」威遠王竟然聽到了小蝶的耳語,「不知這『蝶單飛』有何葯可醫?」

「王爺病根深重,絕非一般湯藥可及。若要速效治本,恐怕非『心藥』不可。」

「心藥!」威遠王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動了怒——他們這個皇族果然是開天闢地以來喜怒無常的典範,小蝶算見識到什麼叫伴君如伴虎。「我若有心藥,找你們這些尋常醫生幹嗎?!」

小蝶嘆了口氣,「王爺,其實此病不是此刻非治不可。用民女的霜磷散,一個月定能改善體質,下床走動;不出十個月,自然能痊癒了。」

「你可知我已卧床多久?」威遠王的聲音恢複了平靜。

小蝶立刻答道:「四個月零八天。」

威遠王對她這麼利索準確的答案有些驚訝,忍不住多看了小蝶一眼,啜啜道:「一個女子,竟有如此神技……竟然一天不差。依你看,本王這病還能拖十個月嗎?」

「當然。」小蝶聳聳肩,「不過我的霜鱗散到了春天時,一定要和春風服用。來年春天王爺一定得多郊遊踏青——到了來年春天,我保證此病完全好了。」

從王府的賬房領賞出來,小風才放心大膽地透了口氣,「你怎麼那麼有自信?什麼蝶單飛?我都沒聽過!」

「蝶單飛就是相思病中最狠毒的一種!」小蝶白了哥哥一眼,看著花圃上成雙成對的蝴蝶,說:「一對兒蝴蝶好好的,忽然一隻死了,另一隻就成了單飛,那種痛苦就是『蝶單飛』。」

「天,你連人家相思病惦念的是活人死人都看得出來?!」小風倒退了兩步,崇拜地上下打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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