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雍州客棧的總體水平不錯,但是在這個開戲會的季節,即便是最講究的客棧,也免不了烏煙瘴氣、人聲嘈雜——似乎全天下喜歡湊熱鬧之徒,都在這時候聚集到這裡,整個雍州找不出一個清靜的角落。

雖然門外是各色票友在評戲、唱戲,東萊客棧二樓庚字二號房裡,卻是異樣的沉靜。這種氣氛似乎讓空中的葯香都不敢恣意繚繞,只是緩緩在床幃邊游弋。

「還好那小子力道不夠——」

坐在床邊凳子上的,竟然是泰安堂打雜的夥計阿牛。

他從病人的小腹上拔起金針,神色凝重,口氣有些埋怨:「你太大意!怎麼讓一個小癟三傷到要害?!」

「哼——」床上年輕的公子悻悻然放下衣襟,不打算髮表感想。

阿牛默默地收拾好藥材和工具,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你怎麼親自來雍州?別告訴我你是來看戲。」

這公子正是小巷中被小蝶奚落的年輕人。

他整了整衣衫,從袖籠里抽出一沓信封,五指輕輕一捻,打成一個扇形。「為了這個。」

五個棕色的信封上,都有一個暗紅色的「秘」字。

阿牛沒作聲。

「不過是拉人入伙這種小菜,本該做好了直接給我端上來。竟然還寫什麼密報讓我過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忙!更何況,除了你知道的事情外,我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要忙。」年輕人擰緊了眉頭,「我的時間哪能浪費在這種小事上!」

「可是你還是來了。」阿牛頭也沒抬,繼續整理著藥箱。

「對!」年輕人的嘴唇冷冷地一揚,「因為,這其中有一封密報實在是鶴立雞群。你想不想聽聽?」他展開一個信封——原來信的內容都是用特殊的藥水寫在信封內側,又用了特別的工藝顯露出暗紅的字跡。「『周小蝶這個人,唯利是圖、沒有半點良心,絕對不會對困難中的人伸出援手』——」

他又展開一個信封,念道:「自大、虛榮、愛聽人奉承。」

下一個信封里寫著,「在她眼中,即使是沒有生活能力的小孩子,也沒資格得到她的特別照顧——冷血的女人。」

然後……「以自我為中心,要求每個人都對她有用。」

念完了四封信,年輕人搖了搖頭,「看了這些,我以為那個周小蝶簡直是『性惡論』活生生的實例。但是——」他緩緩打開最後一個信封,「有人似乎有獨特的看法 ——『單純、涉世不深、相信身邊的人,而且深信別人也對她同樣信賴,充滿純真的理想』。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第一次用這麼溫和的口氣來誇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究竟有什麼獨到之處?」

阿牛笑了笑,「小蝶是很獨特——和她相處久了你就知道。」

「我不需要浪費時間和她相處。」年輕人輕輕哼了一聲,似乎非常不屑,「我只需要結論:她是不是有真本事?她要不要加入我門?」

阿牛似乎面有難色,「我……還沒跟她提起這事情。」

「哦?原來我說的話是春天的風——吹過就算了?!」年輕人的面孔依然很冷,只是口氣有些變了,「沒提?你不會真要一輩子給她打雜吧?不要捨本逐末,忘了你是來幹什麼的!」

「宗主……」阿牛似乎還想說什麼,被他的宗主一揮手打斷。

「祐!很多事情我都允許你代我決定,這次也一樣——這個女人是不是該加入,你看著辦。下個月今天,你帶她到總堂報到,或者你自己回去。」他淡淡地掃了阿牛一眼,「別說我催得緊、沒給你時間轉圜。」

說完,他坐在床上,閉目養神。

阿牛知道這位大牌的會客時間結束了,但是他仍然提高了聲音,說:「宗主,小蝶中了您的血毒。」

「那又怎樣?」——懶散的回答證明對方並不在意。

「血毒發作,只有您的血才能解——她還在昏迷。」

年輕人睜開了眼睛,淺淺的寒光從阿牛面龐上掠過,「她不是有個葯宗來的哥哥?就算治不了本,讓她醒來的本事還是有吧?只要她醒來,有什麼問題下個月解決。」

——這意思是:如果小蝶不願意加入毒宗,後半輩子的中毒後遺症也沒人管了。

「宗主的血毒豈是不成器的葯宗弟子能解的?」阿牛皺了皺眉,「聽小蝶的意思,她那個哥哥配付頭疼葯都能吃死人……這種人解開宗主的血毒,不成了笑話?」

「祐……你這種口氣真有趣!」宗主微微笑了笑,似乎從阿牛的焦急和狡黠中得到了快樂,但他的話語卻分外和藹:「既然你這麼費勁想讓我出馬,直說好了——我們有什麼話不能直說?何必拐彎抹角?我又不是不會給你面子!」

他跨下床,抖了抖衣衫,又是一副神清氣爽的公子樣兒,「去見識一下那個不成器的葯宗弟子吧!」

小風很尷尬。

他真希望小蝶的床邊不要有這麼多人——趙家三口、馮家父女都集中在一起,甚至還多了一個陌生人——送小蝶回來的書生某某(小風已經把他的名字忘了)。

人少一點的話,他還可以手腳麻利地搜一搜妹妹的行李,沒準就能找到什麼神葯——他妹妹的行李箱里連「紫玉龍血泥」都有,治昏迷這種小毛病的葯,應該隨手就能摸出十樣八樣——那樣的話,他就可以瀟洒地展示一下自己的實力,在眾人的崇拜和妹妹的感動中,享受「華佗再世」的榮耀。

……他真的很希望有那種經歷。

但是,偏偏小蝶的床邊有這麼多人——雖然小蝶平常大大咧咧,但可是貨真價實的女性,他們怎麼就不知道迴避一下?

還有,他們為什麼用這麼熱切的目光注視著他?——小風的汗水無聲地滑落。

「大家不必驚慌。」他乾澀的聲音沒什麼底氣,「根據小萼的描述,小蝶應該是勞累過度,猛跑猛蹲,引起血虧……不打緊、不打緊!」

話雖然是這麼說,但這隻能蒙外行——怎麼看小蝶,也不像一時眩暈……

小風裝模作樣地翻開妹妹的眼皮看了看,但是也沒看出什麼端倪。「嗯,好像還有點中暑的跡象——最近天氣是太熱了點。」

「咕——」景淵很大聲地吞了一口茶——他目前的身份是沒有醫藥知識的書生,需要他對小風的診斷保持冷淡,否則他真要大笑三聲,狠狠嘲笑一下小風。

俗話說,師傅是徒弟的靠山、徒弟是師傅的門面。周小風真的是葯宗宗主任緋晴的弟子?

景淵斜睨著眼睛,看了看那個臉紅脖子粗的草包。

阿牛也在這個時候,擔心地望了望景淵——他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送小蝶回家的仗義書生身份,堂而皇之地坐在一邊喝茶,似乎暫時不打算採取什麼行動。

兩人的目光恰巧相遇。

景淵很不滿意地擰緊了眉頭:辛祐這是怎麼了?就算他要扮演一個非常擔心掌柜身體健康的夥計,也不用演得這麼投入吧?他的眼神分明就是催促自己快點行動——他還是不是那個和自己一起長大、對別人都很淡漠的辛祐?

「周公子——」景淵終於從容地放下茶碗,站起身對小風施了一禮,「小生不才,也曾在兩廣一帶和鄉間游醫學過一點急救的方法。我看周小姐的樣子不大像中暑,倒很像瘟氣和時疫並發、乘虛而入引起的癥狀。」

小風正愁沒人點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聽到一個如此有見地的論斷,頓時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很適時地想起了這個年輕人的姓氏,「景公子也對醫術有所涉獵?我妹妹給不少人看好了時疫,家裡還有不少現成的葯。」

「恕我直言,那些葯恐怕不管用。」景淵故作深沉,「令妹終日與那些藥材為伍,恐怕早有了抗力。我倒是聽得一個偏方,專攻嚴重疫病,素有奇效。只是藥材不大好找。」

小風的眼睛一亮,靈光一現,「景公子不妨說來聽聽!俗話說,偏方治大病嘛!何況兩廣自古瘟熱,本該有些獨到的驗方來醫治才對。藥材不好找,我可以想辦法搜集搜集。」

景淵輕輕一笑,「麻煩各位取些冷水,準備七種藥材:白地蓮、黃羅漢、紅水淞、黑芭蕉、紫門莛、銀筱葉、綠丹菘各六錢,磨成粉。磨得要快,不要讓氣味跑了。」

「快快!大家都行動起來!」小風指揮著眾人,去找葯磨葯,屋子裡立刻走沒了人,只剩下昏迷的小蝶和這個景公子。

景淵輕蔑地沖門邊的阿牛笑了笑——讓別的人去忙吧,要那個外行從數千種葯中找到這七種,也不是那麼容易——當然,前提是泰安堂的葯櫃里有這七種極品。

他不客氣地坐在小蝶床頭,仔細打量這個女人。

她的長相很普通嘛!除了她,天下有不計其數的女人也有這樣的眉、這樣的眼、這樣的鼻子、這樣的嘴,而且這些不計其數的女人中,不乏五官組合比她更嬌媚、更清秀、更什麼什麼的。

阿祐看上了她那一點?

放開長相不說,她的性格惡劣是景淵親自領教過的:自己當時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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