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蝶一邊玩手裡的斗笠,一邊對周圍敬仰的目光回報以友善的微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和阿牛閑扯:「阿牛哥,今天午飯吃什麼?」

阿牛簡潔地回答:「今天是家常菜:紅燒肘子、燒菜心、泡辣白菜、蒸水蛋。」

「哇——有葷有素、有肉有蛋……」小蝶舔舔嘴巴,「不錯,有利於精華全面吸收,我喜歡。」

「那就好。」阿牛憨厚地笑了笑。

「趙大叔的手藝真是了不得——被我這個大夫藏起來是不是有點委屈了?」

阿牛的爹,趙興,本來是威遠王府的廚師——之一……因為染上了時疫,被廚師班頭毫不留情地踢出了「威遠王府廚師團」這個本地廚師界最有名的團體,而且扣了他全部工錢,當作給廚房消毒的費用……

「伺候有錢人太難。」阿牛的聲音不怎麼憤怒,似乎對這種事情早看透了,「越是有錢有勢,越是不把人當人看。我爹染過時疫,人家雇廚師都不願意用這樣的。周大夫願意雇我爹,真是幫了我家一個大忙。」

「嘿嘿,互相幫助吧!」小蝶笑了笑。

其實這種時疫得過一次,以後想再染上都很難,得過的人才是最安全的……只是它的死亡率太高,讓人談疫色變,都盡量迴避有病史的人。在這種時候,人的愚昧就讓小蝶逮了便宜——一個月一兩五錢銀子,就享受到威遠王的待遇……據說趙師傅拿手的是六十八個菜一桌的中等宴席,雖然小蝶這裡用不上,但他也能把家常菜做得比酒樓的招牌菜更經典——真是小蝶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三轉兩轉,兩人繞到了小蝶的藥店——泰安堂——的後門。這個後門是小蝶指揮阿牛連夜開的:找她的病人實在太多,前面都快被擠塌了,甚至有人開始帶著鋪蓋連夜排隊,還自發組織起來發號——據說因為有些人領了號之後就回家去睡覺,為了保證排隊的都是真正付出辛苦的人,這號一個晚上就得換髮三次……

「對了,那幾個人今天又來了。」阿牛一邊在門口拍打身上的灰塵,一邊說,「你看怎麼辦?他們一天到晚耗在這兒,也太不像話。」

又來了?確實很不像話!小蝶皺皺眉。

小蝶是個注重養生、很少生氣的人,但說到那幾個人,她就有點動氣。

那幾個人其實是雍州那三個老頭子藥店里的夥計,每天排在隊伍里買葯。其實小蝶不是不知道——他們的主子準是買了葯回去研究她的配方,他們一天天熬夜來排隊,就證明那三個沒用的老頭兒還沒有研究結果。

當然,小蝶不是嫌銀子多了會撐死人,只是——別人只要兩三副葯,多嚴重的時疫也能好一大半,他們天天杵在這兒,給不知道的人看見,還以為她周大夫的葯不靈,得讓人天天一個勁往下喝,不能停葯……

這是對她的醫術的負面宣傳,必須制止!

「你想到什麼點子沒?」阿牛問。他看到小蝶的眼珠在上下左右亂轉,忽然覺得自己脊梁骨發冷……

小蝶眨巴眨巴眼睛,笑了,「那幾個糟老頭子,等我閑暇的時候再想辦法!當務之急是先吃飯。」

小蝶不是醫師世家出身,也沒受過正規醫師的職業道德教育——她只是一個隱居的武林醫師的弟子。

說實話,雖然她的老師任緋晴是個很了不起的醫生,但幾乎沒給幾個普通人看過病。據說任緋晴年輕時也是江湖上拽得不得了的人物,所以她的江湖閱歷是很豐富的,而這些江湖閱歷似乎只讓她總結出一件事:在想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句話之前,先想清楚,你救的人可能就是日後要你命的人……畢竟,「怨怨相報」是江湖不變的法則,人人都視為理所當然;「以怨報德」也不是什麼新聞,除非手段殘忍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不然江湖上都懶得用它來當反面教材——先例太多;而「知恩圖報」卻被當作一種高貴的美德來宣傳——物以「稀」為「貴」,可見知恩圖報的人是多麼稀有。

任緋晴的這種心態雖然沒有直接寫在葯宗教材里,但時常溢於言表。葯宗的弟子天天耳濡目染,總會受到潛移默化。所以——小蝶對病人極不負責任的態度,只是代表了葯宗的招牌作風。

雖然不是葯宗的每個弟子都像小蝶這麼自大成狂,但多數同門都和小蝶一樣,對普通患者極其怠慢——只要不是死得冷冰冰的,他們自有辦法跟閻羅小鬼競賽。對他們來說,治病的最高目標不是賺錢,不是出名,不是發善心積陰德,而是——證明自己有實力。

「吧嗒」一口菜,「滋溜」一口湯——小蝶悠然自得地享受著美味佳肴。

「我說,小蝶姑娘——」張氏吃飯心不在焉,想發表什麼意見。

「哎,張嬸,不是說了嗎?不要叫我小蝶姑娘。」小蝶緩緩地揮了揮筷子,壓低聲音深沉地制止道:「要是讓別人知道我是女的,非給我扣個『女扮男裝有傷風化』的大黑鍋——叫我小周。」

「小周……門口還堆著一大隊人,你不趕快吃完飯去看看?」

小蝶挑了挑眉毛,「餓著肚子暈暈乎乎怎麼能看病?吃飽飯有利於我做出正確處斷。」

「我看人家都挺心急。」張氏蹙著眉頭說,「你趙叔在前面除了維持秩序,也幫不上什麼忙,還是要你親自去看看才好。」

「心急?他們心急有什麼用?要是心急有用,時疫早給治好了。」小蝶聳聳肩,「放心放心,我馬上就吃飽了。」

牛人就是有這個特權——讓別人跟著你的作息錶轉,你可以悠然自得。

其實想到門外那條長龍,小蝶的頭皮就有些發麻。

偶像的魅力太大,也是一種煩惱。據她所知,現在雍州最離譜的故事就是:在家裡供一副周大夫的草藥,瘟神三年不敢上門……所以即使家裡沒病人,人們也要來買葯辟邪。

真不知道他們怎麼這麼天真。「時疫」這種醫生最穩定的經濟來源,最可貴的品質就是它年年如一日,照顧醫生的生意。小蝶心裡嘆了口氣:要是瘟神三年不上門,接下來的兩年我豈不是要喝西北風?

再說,他們真以為一根雞毛就能當令箭?要根除時疫並非不可能,但絕對不是六錢銀子的草藥能做到的……小蝶一邊開藥方,一邊在心裡算好了這付葯的純利潤。六錢銀子給不食人間煙火的菩薩燒香,人家都嫌寒磣,何況我周小蝶還要吃喝住用行……

「下一位!」小蝶懶散地吆喝了一聲。

沒意思……一天到晚都是時疫時疫,一點挑戰性也沒有!

太陽遠遠地消失在威遠王府那座高聳的假山後。

「收攤了!收攤了!」小蝶從桌子後面站起身,舒展一下四肢,對不見減少的人龍吆喝:「各位父老鄉親!周某今天打烊了,大家明日起早!」

人群並沒有散去,拿出紙頭木片開始發號碼。

維持秩序是覺悟高的群眾的工作,小蝶聳聳肩,心裡開始盤算晚飯。

「周大夫!」

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扯住小蝶的衣角,「您去看看我爹吧——我爹病得很嚴重……」

「哦?!」小蝶的眼睛一閃,「有多嚴重?」

「我已經排了兩天隊。來之前,我爹時睡時醒,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小男孩眼中淚光閃閃,「周大夫,你救救我爹!」

——時疫中晚期的癥狀……

小蝶一聽,眼裡的光芒消失了。還以為終於遇到一個有創意的病,沒想到不過如此。她看了看安靜下來的人群,那些人眼中分明閃爍著投機的光芒:只要她主動開口去這小男孩的家加班看病,他們一定會圍追堵截,讓她在雍州四處奔走為民服務,直到她氣息奄奄,自己拖著勞累過度的身軀暈倒在家門前……他們才不管她的肚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咕嚕咕嚕」叫喚的,就算她累死,他們也只會用「鞠躬盡瘁」這種老掉牙的詞來發揮成一篇空洞的墓志銘。

小蝶渾身一哆嗦,被自己飢餓時的幻想嚇一跳,一眼瞥見了訂在牆上的《聲明》——第一條就是「不出外診」——於是她更堅定了立刻去吃晚飯的信心。小蝶拍拍小男孩孱弱的肩頭,溫和地微笑著說:「小弟,周大夫是個講究原則、極其自律的人。我的生活就像日晷一樣刻板穩定——不管你能不能理解,我要說的是:我絕對不會在打烊之後再多看一個病人——這個先例一開,周大夫的生活就完蛋了。」

小男孩的目光從詫異漸漸轉成了憎恨。

「黑心醫生!你的良心到哪兒去了!」他把手裡的紙片往小蝶臉上一扔,流著眼淚跑了。

小蝶看著那皺皺巴巴的紙頭:上面那個「柒拾貳號」已經被汗水抹得髒兮兮。

「沒良心?」

這可是第一次有人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公然說她沒良心……

這個季節賞星星畢竟不大合適,淡淡的涼意讓小蝶的四肢麻痹,頭腦卻愈加清晰。

「小蝶?怎麼還不睡?」阿牛的聲音一如既往,淡而無味,卻有著獨特的關切。

「他憑什麼說我沒良心?」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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