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心湖

早就聽說宣城的秋天,寒冷勝過京城的初冬。年復一年,積雪不化的歸霞山頂吹來冽風,光顧這座不大的孤城之後,留下無盡蒼寒才向帝國的中心遠颺。

沒有人喜歡宣城寒冷的秋天,除了深泓。

他常常披著晚霞,安靜地踱到城外的草原上,由每一瞬的風雲變幻,自每一聲仿若山神擂鼓的長風呼嘯中,尋找真正的秋色。

那天他被颯颯風聲迷惑,也許是被夾雜在長草婆娑中的另一種聲響吸引,他走入草原深處,身影被高於頭頂的野蒿淹沒。

那天,他發現茂草隱藏著一面清澈的湖泊,水面在風音草影中顫抖。

那天,他在那裡第一次看到青衣少年。

「你……」少年望著深泓,哀憐地問:「我讓你的願望實現,如何?」

深泓貪婪地聽著,忘了驚訝。在宣城他是孤獨的,離宮中原本就沒有多少人,終日冷清。僅有的那些人總是圍繞著他的母親垂泣,不怎麼與他說話。他珍惜聽到的每一句話,願意忽略這少年稱呼他時,大膽地使用了「你」,而不是他通常聽到的「殿下」。

「我讓你的願望實現。」青色的少年又說。

深泓輕輕伸手碰觸水面——水面本該是他的影子,倒映出的卻是陌生的青色少年。他想知道,這奇妙的人是否生活在水下,是來自龍宮的使者,還是棲息於池塘的精魅。

少年的臉在他指端支離破碎,一道青色的陰影渙散成冰涼的粼粼波光。

「當你想要實現願望,再來尋我。」

耳邊風嘶沒有掩蓋青色少年細膩的低語,深泓繞遍湖邊,終是尋他不見。

無限晚霞向歸霞山西流,宣城離宮的殿檐擋不住它們的去勢,徒勞地在絢麗天空中烙下黑色烙印。每次仰望這座日久年深的宮殿,深泓的心就被它的陰影籠罩。

第一次踏入離宮,他聽到腳步在空曠的宮殿里牽出迴音,感到吃驚的同時也覺得好奇。這是一種新鮮的聲音。他堅強的母親握緊了拳,像是誓不被這來自命運之神的嘆息擊垮。而母親身邊的宮女,當即有幾人在回聲消散時落下了淚。

「不要哭。」他的母親端妃向她們微笑,笑容和她在巍峨皇宮中展露幸福時一樣雍容華貴,沒有一絲一毫的分別。「你們還年輕,花容不該在淚水中衰減。」

她昂然走入黯淡的離宮深處,挺直的背影訴說著永不屈服。

從那一刻到如今,端妃果然沒有落過一滴眼淚。

在清寂的日子中,她把心靈交給異族傳來的佛教。深泓漸漸不大能看到她向西風祈禱,盼望寒風將她的心愿帶往京城。取而代之的是木魚的聲音,在陰暗的離宮裡不疾不徐地回蕩。

當她誦完經,總是蟲鳴露重的深夜。有時深泓能從房門的罅隙里看到她獨立中宵,朦朧月色勉強能勾勒出她綽約的身姿,漫天星光沒有一顆可與她的容顏媲美。然而她是那樣沉默。

有一回,深泓忍不住拉開房門,走到她身邊問:「娘娘,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低頭看著他,神情凝重地回答:「殿下,因為妾輸給了妾的妹妹,皇后娘娘。」

深泓又問:「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回去?」

端妃俯身撫摸兒子的臉龐,微笑著回答:「當殿下不會輸給您的兄弟。」

她的世界充滿了輸與嬴,過去和未來都用輸贏衡量。

「那……會是什麼時候?」深泓有四個兄弟,他想知道無可避免的角斗在何時開始,卻沒想到有生以來的七年早就身陷其中。

端妃一邊摩娑他的頭髮,一邊親切地笑著說:「不用著急,我們等著看皇后娘娘的表演。」

深泓聽得不是很明白,端妃蹲下身,在他耳邊說:「殿下,您知道嗎?想要了解素氏,並不難。只要數數你有幾個兒女,再看看他們的母親是誰,就差不多知道你身邊的女人各自是什麼樣的角色。您的父皇看透了我,但他沒看透皇后娘娘——我們等著吧。」

等什麼呢?深泓隱約覺得不是好事。

果然,在一年之內,他得到兩個兄弟的死訊,其中有懿妃所生的太子。

他的兩個哥哥一死於痢疾,一死於墮馬。深泓為他們感到難過,但他也發現:他成了最年長的皇子,而他下面的弟弟是皇后所生的秀王和襄妃所生的邕王。

秀王才三歲,深泓一想到這個弟弟,就感到他自己似乎也不能活得太長久了。

「娘娘……」他跪坐在端妃面前,雙眉緊鎖,全然沒有孩童的天真。

不等他說什麼,正在恭恭敬敬抄經書的端妃放下手中筆,嫣然一笑:「殿下放心,一年之內如果有三位皇子謝世,太反常。殿下不會有事。」

「娘娘,我不明白。」深泓像所有的孩童一樣,喜歡提問。

端妃想了想,她的兒子缺乏宮廷的啟蒙,必須由她言傳身教。於是她斂容回答:「如果殿下也在一年之內離奇死去,皇位的繼承輪到她的兒子——任誰也覺得其中另有隱情。會有人對她的品性提出質疑,襄妃也不會錯失詆毀她的良機,反倒是邕王被立的機會變大,她自身難保的危險加強。她不會輕舉妄動,襄妃也不會坐以待斃。」她微笑,說:「被幽禁宣城的我們,就清清靜靜地等著好了。」

「是皇后娘娘所為?」深泓不大相信。當她還不是皇后的時候,常常與端妃來往——她們是姐妹,長得也有些像,都是一樣的溫和典雅。她待深泓的情誼,彷彿另一個母親。端妃待她的兒子秀王,也像另一個兒子。

「沒有手段,她怎麼能當上皇后。」端妃淡淡地說完,又埋首於經卷。「殿下,素氏女人的真相,從臉上看不出來,從聲音里聽不出來。但你看她周圍發生的事情,就能明白。」

自那時起,深泓忐忑不安,總覺得離宮的黑暗裡隱藏著一雙陰森的眼睛。

他更加頻繁地逃入長草深處,抱膝蹲坐湖邊,與青衣少年對望。

「我實現你的願望,但是,要少少代價。」青衣少年說,「十年的愛,十年的被愛,換你的願望成真一年——如何?」

深泓在嘴角顯出譏笑:「愛」與「被愛」是什麼呢?他可能一生也不會擁有。用這些無用的東西,就能交換實現他難以企及的願望?

「這代價太廉價,我不相信。」他說完,攪亂水面一方天光雲影,拂袖離開。

那一刻他打算再也不惦記這些鬼話。

深泓記得很清楚,就是在同一天,離宮中沒有木魚聲,沒有誦經聲,充斥著一種特異的聲音,有節奏的、一下一下,同血腥一起隨風蕩漾。

他沒有聽過,循著那銳利的嘯響來到端妃的門前。

野草叢生的庭院里,有兩人臉朝下綁在長凳上。端妃身邊最身強力壯的粗使宮女,正掄起皮鞭抽打那瘦弱少年的脊背。鞭梢加了哨,每一下都拉長成一聲鬼哭。

深泓從未見過血珠四濺,也從未見過這挨打的少年和他身旁另一條長凳上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讓他不安:她咬緊嘴唇凝望皮開肉綻的少年,嘴角、眉梢、眼神、呼吸中沒有任何一處透露出屈服。

他站在庭院洞門下失聲:「娘娘!」

素麗大方的端妃正在庭院中欣賞盛放的野菊,聽到兒子的驚叫後回眸莞爾,似乎對身後的苦刑渾然不覺。

「娘娘,這是誰?是來偷竊的賊嗎?」深泓問。

端妃的手指放在嘴邊,輕輕搖頭責備:「殿下,提問就是提問,不要說出你自己的推測。不要讓人知道,你更容易相信哪種解釋。」

鞭聲沒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聰多年,只有端妃的手勢能指揮她的行動。

深泓的目光避開鮮血淋漓的場面,瞪大眼睛望著母親:「他們是誰?」

端妃攜起兒子的手,說:「這個女人,是我晉封端妃之後,你外公送入宮中陪伴我的丫鬟。有一次我讓她回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她就再也沒有出現。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將她送到我這裡,由我處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應該被打死。」

可她並沒打那女人。

端妃明白兒子的想法,幽幽地說:「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許多碎片。」

深泓憐憫地看著那女人——她還不是很老,也許和端妃的年紀相差無幾。在他觀察她時,她也像感應到似的,向他輕輕頷首。

深泓掙脫母親的手腕,走到女人面前。

「殿下,」那女人說:「見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希望殿下日後不要像端妃娘娘這樣。我已經離開她七年,而她一成未變。」

深泓的詫異無法用語言表達:這女人完全不怕,她的雙眼已經看到了未來。看透的人,無所畏懼。

端妃打個手勢,一旁的宮女走到行刑者的身邊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宮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

端妃步態優雅地走到女人身邊。

「寄籬妹妹……」端妃緩緩地說,「你的姑姑教導你,就像她教導我一樣。所以你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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