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天下·一年

獵期因太子整軍出發而匆匆結束。素盈照例參加了大軍的出征儀,只是不如素颯出征時那麼動情。驕陽似火,可艷艷陽光籠上皇室貴胄時,也像是沒了熱力,化不開瀰漫在他們之間的僵硬氣氛。

皇后賜給東宮妃的盔甲很精緻,但接受這件禮物的人卻不能像往常一樣擺出一臉和氣。連日來凝滯在東宮妃臉上的冰霜不見消融的跡象。

此前,宮中發生一連串小小的事情——稱不上「意外」,也算不上「風波」,因為還未興起波瀾,已然平息。事情源自東宮妃素璃不願意隨行,並以皇孫尚在襁褓為由提出異議。但后妃從征並不是稀奇古怪的事。何況她過去有幾次加入皇帝與東宮的談話,對行軍布陣做出很精闢的見解,那才華令人印象深刻。從那以後她一直被當作有真知卓見而無機會施展的裙釵女將,很多人以為她隨軍出征一定大有裨益。

然而素璃本人不這麼覺得。她的韜略是為了在宮中鶴立雞群,不是為了縱橫沙場。她不願輕易離開後宮,擔心她不在時宮中有不易察覺的變動。

她坦率地承認自己只會紙上談兵,但當皇后與宰相先後用微妙的方式表示出對她的信任之後,素璃很快發現:虛偽客套挽留她的人很少。皇后想要她的兒子,素璃明白。側妃素慈想要她走得遠遠的,留一個清靜的環境生孩子,素璃也能看出來。這是無言的強迫,然而宮中沒有一隻有力的手把局面逆轉。

她只能靠自己,於是在勢單力孤的境地中突然地病了,病情來勢洶洶,看似不易好。可皇后在意她的健康,向太醫院大發雷霆。太醫們誠惶誠恐,只用四天就讓她沒有大礙,不耽誤行程。

像很多素氏的女兒一樣,素璃一直知道,身不由己是一件可恨又無奈的事情。當這事情放在她面前,她做不出翻天覆地的反抗,也沒有讓大家一起撕破臉皮的決心,更加不會覺得這件事情值得她豁出性命來抵制。她只能像所有無能為力,又對「青山猶在」懷抱希望的女人一樣——選擇妥協。

一次妥協,也許是反敗為勝之前的一次喘息,也許意味著從此山河直下、再沒有扳局的餘力。素璃心裡清楚。將皇孫送往丹茜宮前,她緊緊抱著兒子不願放手,到眾宮人上前來勸,她才嘆了口氣把熟睡的皇孫交給乳娘。

對皇后照顧皇孫一事,明確流露出不滿不安的人,素璃是第二個。

第一個是素盈的父親平王。

素盈的兄妹事先明白她的用意,眼見事情依素盈的構想發展,並未有什麼異議。但平王極力表示反對。

「難道娘娘沒有聽過養虎為患?」他為這件事情特意入宮求見,氣咻咻地說,「何況那是視娘娘如寇讎的東宮的兒子!」

素盈蹙眉道:「皇孫自有爹娘,我幾時說要養他?不過看顧幾天而已。」

平王連連頓足嘆息:「臣先前請人為娘娘批命,娘娘不可養育別人的孩子,否則一生的運氣也要被那小兒帶走。」

素盈向來看不上他這些荒誕不經的奇談怪論,一點也未放在心上,隨口安慰道:「若是凡事早有天定,你我凡人怎能迴避?」

平王見她不當一回事,言語不免失望:「娘娘要是做做樣子,也就罷了。千萬不要有別的想法。」

那日皇孫剛剛被送往丹茜宮,素盈因見父親,尚未見到那小小的天潢貴胄。聽父親嘮叨這許多,她不免掃興。但轉到後面,她的心情又稍稍寬慰。

宮女們向她齊齊跪拜,每張年輕的臉上都添了一絲明朗愉悅。素盈見狀問:「皇孫在哪裡?」宮女們立刻咯咯笑著拉開床帷。

聽到響動,包裹在一團錦繡中的睿歆機靈地翻個身,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望著眼前陌生的人。

素盈一見這個粉|嫩的小傢伙就忍不住微笑,坐到床上逗弄他:「來,到這兒!」

睿歆咿咿呀呀地發出含義不明的聲音,又一翻身仰面躺倒,眼睛還是好奇地看著素盈。一眾宮女圍在一旁看著都笑起來。丹茜宮少有如此輕鬆的笑聲,一時恍如春風夏至,令素盈心中靜涌一股和暖之意。

有個從東宮過來的宮女說:「三翻六坐九爬——皇孫還不到九個月大,現在還不會爬呢!」話剛說完,睿歆踢騰著小小的腿,向素盈身邊挪了挪。素盈見他活潑好動,心中喜歡,問他的乳母:「東宮裡平常怎麼叫他?」

那乳母如實答道:「皇孫有個小名叫阿壽,平日太子妃都這麼叫。聖上和太子殿下都是喚皇孫為『歆兒』。」

素盈怔了一怔。「叫什麼?」

乳母不知何處不對,小心翼翼答道:「是依聖上賜的名字叫的。」

素盈悵然若失,低低地喚了一聲:「歆兒……」

睿歆聽見,向她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素盈的袖口。素盈想輕輕掙脫,小傢伙抓著不放,身子也向前跟。

「呀!會爬了!」年少的宮女們為這發現歡喜。

素盈向她們笑道:「行了,都做事去,讓皇孫安靜地睡一會兒。」

宮女們躬身告退,素盈仍坐在床邊看著爬開兩步又躺倒的睿歆,再輕喚一聲:「歆兒!」

睿歆笑眯眯地含著手指躺在她身邊,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就向她眨眼。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擁有宮廷里誰也沒有的清澈光彩。素盈看著這雙眼睛由衷喜歡,柔聲道:「歆兒,我們是同月同日生的。」說罷自己先笑了:跟這麼小的孩子講這些,他又不懂。

「害怕嗎?」她抱起睿歆,覺得小小的他比想像中要重很多。睿歆不掙扎也不哭鬧,只是用一雙眼睛好奇地看著她。素盈把他抱在臂彎里輕輕搖晃:「很好,你比很多人勇敢——他們怕我傷害你,但你一點都不怕。」

睿歆努力伸手,攀住素盈的手臂,掙扎著趴在她肩上。素盈怕他摔倒,忙抱在懷裡,說:「也有人說,我這輩子不能養別人的孩子。可我也不怕。」

鼓樂,燔柴,宰牲。威嚴的皇帝鄭重地將兵符令印交給戎裝的東宮睿洵。

素盈被東宮的明光甲晃得睜不開眼睛,微微收下頜、眯上眼,端莊地立在一旁微笑。而睿洵回報她一臉寒霜。

他得知皇后願意在他們夫婦出征時暫養皇孫,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然後親自到丹茜宮,感謝皇后費心,稱頌她仁慈賢惠,為皇孫將會帶給她的麻煩表示歉意。素盈則鼓勵他勇往直前,預祝他旗開得勝,信誓旦旦地讓他對皇孫即將在丹茜宮度過的日子放心。

睿洵的言辭舉止無懈可擊,素盈一直含笑應對,心裡冒出一個念頭:日後作史書時,這場面也能夠寫得很完美,稍加修飾就可以變成一段溫情脈脈的宮廷插曲。

遺憾的是,譜造真實的老天不像編寫史書的史官。老天不會用幾個曲筆把人與人之間修飾得盡善盡美、皆大歡喜。

炎炎夏日裡的出征儀原本就讓人心浮氣躁,而儀式的主角,天下兵馬大元帥、東宮太子睿洵,在這場面中自始至終心事重重。他不知在想些什麼,過分肅穆的神情讓人看了覺得緊張,覺得他對戰局沒有充分的信心。不管對前途有沒有把握,一名領兵出征的將帥必須在他的軍隊之前表現出氣勢昂揚、銳不可當的鬥志,這也是一個小小的、不言而喻的規矩。

他違反了這個規矩。皇帝面露不悅,似乎是對這位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表現有些不滿,又不便說。睿洵卻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父皇的神情變化。素盈察言觀色,趁皇帝向天祭酒時,向睿洵低聲道:「將士之前,殿下為何憂心忡忡?」

睿洵看她一眼,但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直到士氣昂然的大軍絕塵而去,他再沒望向她。

皇帝一直注視著天地交接處,直到塵埃落定仍在出神。素盈見他背影僵直,心中覺得不安,走上前請他及早回宮。

他無聲地轉過身,眉目間忽然顯露出老態,像是就要被疲憊擊垮。素盈從未見過他這模樣,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攙,卻被他不露痕迹地避開。

素盈沒有介意他的冷淡,只覺他氣色反常,心頭隱隱生出不祥的預感。

果然,那天回宮之後,他就病了一場。

起初皇帝只是有輕微的不適,連他自己也沒有當作大事。過了兩天情況見好,他就像往常一樣作息,上朝,退朝,與群臣在昭文閣議事,偶爾往丹茜宮探望皇孫。

不知是因為丹茜宮中添了一個呀呀小兒,還是因為他的精神尚未完全恢複,皇帝來丹茜宮中走動時,神色比過去柔和安詳許多。但他不怎麼逗弄皇孫,平常也只是靜靜地看著素盈哄睿歆玩。

素盈覺得他眼中隱約有一點點歉意,還有一些探究,似乎想明白素盈是否真的喜歡這個小小的生命。心存這種不信任的不止他一人。榮安公主幾次三番求見她父皇,想要代替素盈照顧睿歆,但她自己尚且挺著大肚子需要別人照顧,哪裡能管了別人的孩子。素盈不願把睿歆交給她,皇帝也當她無理取鬧,沒加理睬。但一件事足夠讓素盈知道:所有的選擇都有代價。她選擇把皇孫放在自己身邊,代價就是有無數雙眼睛帶著偏見注視她,疑心她會對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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