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面目

五月是打麋鹿的好季節。四月底,宮中已派人在崇山起了行帳,五月中,皇帝帶著皇后與一干心腹臣子浩浩蕩蕩駕臨。他要在這裡呆到七月,其間不能拋開國事,於是把他的朝廷的核心也帶來了,唯獨留下宰相與東宮。素盈不再相信他是個不假思索隨意安排的人,知道他的計畫常有用意,因此嘗試用他的方式去看這個形勢:東宮與宰相在京中互相挈肘,彼此懷抱殺機,無論誰被對方抓住把柄,都是死路一條。為這緣故,素盈料想他們應當會各自安分。

而後宮中,素盈也已做了安排——臨行前,丹媛毫無懸念地封為欽妃。其實素盈對姑姑並不放心:她們兩人都知道,平王的是非觀總是一面倒地傾向於有希望的女人,只要在宮中有實力,是否心狠手辣、做過錯事,他既往不咎一力扶持。素盈擔心姑姑向自己倒戈一擊,對她也不敢掉以輕心。再者只欽妃一人晉封似乎有些說不過去,素盈便旁敲側擊地建議皇帝讓景嬪進為熙妃,安嬪進為寧妃。欽、熙、寧三妃同是二品內職,卻分了先後,欽妃略高一些。但有熙寧二妃在,多少能給欽妃找點事情做。然而皇帝並未採納素盈的建議——大概是怕她弄出一個熙熙攘攘的後宮,又無法控制局面。既然他已經想得周到,素盈也不急於求成,欣然與他同赴獵場。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素瀾以東洛郡王之妹的身份,與素沉一起隨行。素盈近來已逐漸明白,皇帝不願後宮勢力與宰相結交太深。依賴宰相的欽妃不甚得寵,甚至皇后多年來與宰相若即若離,大約也有這種考慮在內。素盈的身世無法迴避與相府的關係,只能盡量與他們保持距離。原本她就不大喜歡素瀾,這一路上幾乎沒有正視素瀾的存在。

正式出獵那天清晨,皇帝穿一身鎏金銀甲,一件白色滾邊、綉著紺碧色雲紋的青披風。也許是色彩的緣故,當素盈見他泰然自若地立馬於草原之上,眼中彷彿看見一片乾淨無比的蒼天。

帝後二人與一干貴族立馬觀賞了巫師向山原神明獻祭和祝禱的舞蹈,又親自釃酒,為狩獵帶來的喧囂向各處神明道歉,請求他們賜予豐厚的獵物,並許諾將以獻上犧牲。

經歷這一場儀式,狩獵才正式開始。

素盈曾經參加過皇家的狩獵,但那一次的經歷乏善可陳。這天她才有些明白,擁有天下的君王為什麼單單迷戀這種消遣——百里草原無邊無際,到此放眼四顧,方知天寬地廣。風吹草舞,雲捲雲舒,無不誘人引吭高歌。勇士縱馬馳騁,放聲長嘯,當真有氣吞山河、呼喝風雷之勢。鮮衣駿馬數百騎,縱橫叱詫,豪情直上雲霄……「逐鹿天下」所說的景象,在此具體而微。

而她眼中那片乾淨的天,這時也風雲變幻,化為草場上一股閃爍銀光的青色狂飆——他揚鞭呼喝,搭弓引箭時身手矯健,英姿不輸少年。

素盈在這氛圍中不知不覺地微笑,跟隨他身邊,看他全神貫注地控弦,一聲銳嘯,一隻壯碩的麋鹿在遠處撲倒。

一片喝彩聲中,他開懷而笑,笑聲朗朗,眼中閃動明亮的光彩,向來沉靜寧和的面容忽然無比生動。素盈看得發獃,覺得此刻的他是如此不同尋常。

在草原上馳騁半晌,他說:「皇后喜歡去哪裡,就去哪裡吧。」他總是帶隊去崇山中搜尋虎狼,但從不勉強旁人與他同去。

大約是在開闊的草原上的緣故,他說話的聲音也比平常洪亮豪爽,不似平日那樣低沉和緩。素盈想知道,跟著此時的他,她還能發現多少個以前所不知道的他。於是她仰起臉說:「願與陛下同行。」

他用含笑的眼睛望著她:「同我入山的都是勇士。崇山中猛獸出沒,你不怕?」

素盈微笑:「遇獸則走,還能叫做『打獵』嗎?」

他笑著振臂一呼:「來吧。」

崇山並不十分險峻,然而林蔭茂密,他們在山腳流連少時,一邊向上迂行,一邊巡狩獵物,行至半山,收穫已頗為豐富。皇帝未能獵到虎熊,有些遺憾。素盈倒是射到不少山雞野兔,獵物之多連自己也感到意外——後來才知皇帝不願她的獵績黯淡,命狩人驅趕走獸到她近前。

漸漸行至高處,素盈察覺到有些冷。皇帝與她並駕齊驅,興緻卻絲毫不減。

「前面有可供暫歇。」他拿馬鞭一指,素盈果然看見山腰上一處平坦開闊的空地。他解釋說:「這裡叫『半醉台』——路走到一半,在半山腰上,喝一半酒,留一半清醒的地方。」

素盈忍俊不禁:「在這裡半醉,到山巔豈不是要醉倒?那要如何下山?」

他卻恢複了往常的口吻,漠然回應:「到了山巔,你就知道:想醉倒也不容易。高處不勝寒,冷到清醒才是真。」即使來到野外,他宛如換了一個人,但宮中那個他的痕迹,也無法丟得一乾二淨。

素盈見他意興闌珊,忙一扯他的衣袖道:「陛下,有狐狸!」

他從容地挽弓,一箭射出,也不看結果就向素盈笑道:「這該歸功於你的好眼力,回頭讓人拿給你。」

素盈剛謝過恩,狩人捧了那隻狐狸上前——竟是一箭自左目入,沒傷到皮毛。素盈看得目瞪口呆,忘了掩飾驚詫。他把她這樣子收入眼中,爽朗地笑著拍了拍素盈的背,又策馬向前。

半醉台上早已收拾乾淨,備下好酒,為帝後二人張開七尺坐榻。勇士們席地而坐各自烤野味佐酒,連皇帝也把披風撇到一邊,加入他們的行列,親自動手——這在出獵時不是什麼奇景,但素盈第一次看見,不免還是驚詫了一會兒。她在一旁仔細觀察,發現他此刻待人的態度格外親切,彷彿他只是一群獵人中的頭領。那些護軍對他依然恭敬,但態度較之平日總是放開了幾分。一大隊人馬在半醉台上熱火朝天地飲酒放歌,除了衣飾器用更為精美之外,與尋常結伴出獵的獵手並無絕大差別。

素盈本在坐榻上觀望,見皇帝尚且如此平易近人,她不敢自持身份,即刻脫去披風,挽起衣袖走到他身邊,微笑說:「我來試試。」——他正坐在兩位駙馬中間烤一塊鹿肉,見狀將長扦遞到素盈手上。

素盈手法靈活利索,一陣功夫將大塊鹿肉烤至半熟,又麻利地用刀切了,以鹽醯佐味。眾人看得默不作聲,連素沉也頗感意外。他只知妹妹曾經入宮照料淳媛飲食起居,卻不知她是親力親為。皇帝倒像是早知她的能耐,嘗過素盈親手奉上的鹿肉,向眾人笑道:「只怕日後的選女都不學琴棋書畫,改去洗手調羹了!」

素盈聽這話就知道他喜歡,心中自然高興。她畢竟是帝王女眷,雖然不擺架子,卻也不敢與眾人過分親熱顯得輕佻,與他們一起喝了一會兒酒,她就找個託辭,起身去附近看風景。

不一會兒,皇帝也離了侍從,悄然走到她身後,說:「轉到後面更好看。」說罷攜起她的手,拉她繞過一片山岩。

眼前果然豁然開朗——蒼翠樹林向外延伸,盡頭的草原遠遠可見。日已西斜,一片金光染上樹巔,風吹過,壯麗的色彩立刻活躍起來。伴著颯颯風聲,素盈不禁深深呼吸,伸出雙臂迎風入袖。「真好啊——」她的由衷讚歎,只能用這三個最簡單的字表達。

他輕輕點頭,指著遙遠的草原說:「我應該轟轟烈烈地生在那裡。」他將手臂一揮,指向樹林另一個面一片幽深的山谷:「然後,清清靜靜地死在那裡。」

「陛下!」素盈忙出聲制止他提不祥的話題。

他看著她笑笑,不再說。

縱然是帝王,也有不能實現的願望。他即位沒多久的時候,他的陵寢就選定在王家的風水寶地,離此處的清靜尚有漫長距離。據素盈所知,那裡在幾年前已經營造完畢。她看看身邊的男人,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他們並肩相依,一直看到太陽要落山。

「該往上走了吧?」素盈對眼前的壯美戀戀不捨,但也期待行程終點的風景。

他卻搖頭說:「我們這就下山了。」

「哎?」

他回首仰望山峰,幽然道:「我去過山頂一次——那時跟隨先皇狩獵來到這裡。先皇身邊的大臣極力慫恿我上去,可那一次之後,我只覺得遺憾:為什麼要走上去?為什麼沒有停在留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地方……」他低下頭沉默片刻,摸了摸素盈的衣衫,笑道:「山裡很快要冷了,你這樣子沒法逗留。走吧。」

這一天他們成績斐然,晚上在巨大的篝火旁歌舞時,人人都歡欣自在,彷彿忘了他們來自宮廷。第二天皇帝又帶隊入山,捕到一隻年輕的雄虎。無論場面還是戰果,都令素盈大開眼界。第三天帝後一起去草原上打野兔,薄暮時分在湖邊飲馬,素盈靠著她的踏雪駰,極目遠眺。

落日熔金,莽原如畫,晚風四起遠颺天外……

素盈削了一段蘆管,放在唇邊吹奏,可惜音色不大美妙,原本蒼蒼茫茫的曲調多了幾分凄迷的韻味。皇帝倚在他的流星騅旁,靜靜傾聽。

一曲吹罷,素盈嘆氣:美則美矣,然而在這塊天地之間過一輩子的人,一定也有他們的煩惱。

她的嘆息還未散去,蘆笛聲又起——竟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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