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波瀾

素盈這一生還不算太長,見識有限,所以她對「暴病」、「暴斃」這類詞的理解也很有限:中毒或暗殺,這是她心裡首選的結論。

心裡先放了這樣的結論,看到面孔青灰的素湄時,她沒有十分驚訝。

浣衣女們所住的宮房很簡陋,倒也潔凈。原本素湄因為趁後駕暫留皇極寺時出逃,被衛尉拿住後轉交宮正司收囚。只因皇后特別吩咐過不得為難她,這些日子宮正司對她比較寬容,可她卻在昨晚突然四肢抽搐、呼吸困難。宮正司怕在皇后面前不好擔待,請了太醫院醫正為她搶救,眼看回天乏術,才急忙向皇后稟明。

素盈執意要見姐姐一面,雖說金玉之履不踏肅殺之地,但宮正司無法用「不合規矩」這樣的借口搪塞鐵了心的皇后,唯有將素湄速速送回浣衣房。

醫正跪在地上向素盈稟報:「怕是熬不住了。方才她已兩度昏厥。」他還要再說下去,素盈抬手制止,徑直問:「她還有多少時辰?」

「一腳已在鬼門關里……」

那醫正是周太醫弟子,素盈不想給他難堪,簡短吩咐:「你可以退下了。」

醫正還欲辯解:「娘娘不知:人到這地步,華佗再世也束手無策。」

素盈知道刻不容緩,不屑聽無用的道理,揮手斥退他。她陰鬱地打量雙眼緊閉的素湄,還未看上兩眼,房外有個尖細的聲音道:「宮正司楊芳參見娘娘。」

素盈讓他進來,省了所有廢話,沉著臉問:「她還能不能醒來?」

楊芳是個中等身材的宦官,不怎麼抬頭看人,好像對旁人的樣貌神情毫不關心,以致素盈也沒看清他的樣貌。他低著頭走到素湄身邊仔細看看,木訥地回答:「這條命吊上一刻還是可以的。」

「別讓她太疼。」素盈點頭應允,楊芳就從懷中摸出一個包,也不讓素盈看見其中的東西,將身子擋在素盈與素湄之間默不作聲地鼓搗。

太醫、醫正一旦明白自己無法挽回人命,會順其自然讓那人死去。而在宮正司的手下,想死也沒那麼容易。他們從不打算讓被問的人再度生龍活虎、鮮蹦活跳,他們所作的只是不計後果讓人活到吐出實情。問不出結果,他們不會讓人閉眼——周太醫委婉表示他幫不上忙時,隨口提了這些。

「聽說直長楊芳是箇中好手。」得到素湄垂危的消息時,丹媛如是說。她與宮正司有交情,可問及楊芳其人,她也不願多說一句。

既然能讓周太醫和丹媛滿臉厭惡,想必此人不會尋常。素盈並不好奇楊芳如何折騰一具半死的軀體,側過身不看。

不消片刻,素湄的喉嚨中發出一聲古怪的響動——素盈覺得那應該是一聲尖叫,可惜素湄太虛弱,尖叫也變成了沒頭沒尾的痛苦呻|吟。

「娘娘請問吧。」楊芳捲起布包,萬分小心地把它抱在懷中,又道:「娘娘記著:她一會兒會咳——頭兩聲間隔較短,第二聲之後能熬稍長時間。咳出第三聲,大限就到,任誰也無能為力。」他說罷退到門外。

素湄混濁的眼睛大大地睜著,慢慢有了一點光彩,像是難得的生命力好不容易聚攏在一起,從眼裡透出來。這眼光讓素盈看著心寒,幾乎希望她沒有睜開這雙看不見希望的眼,把那一點點生命留在軀殼裡。

當素湄像個木偶似的僵硬地轉頭看素盈,素盈便向她俯下身,柔聲道:「姐姐,你怎麼這樣不小心?」

素湄認出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不願說話。

素盈見她愛理不理的樣子,便向門外喚一聲:「楊直長——她說不出話。」

聽到「楊直長」三字,素湄的嘴角抖了抖,虛弱地說:「不是不小心……是小心也沒用。」

她進過宮正司,好像也知道楊芳的可怕。

素盈微笑著伸出手,輕輕掠開素湄嘴邊的亂髮,在她旁邊坐下。

素湄一動不動,沒有騰出一點空間的打算,似乎全身動彈不得,只剩一顆頭顱還活著,能想能說能聽能看。

「姐姐,要不要我叫阿瀾進來,見你一面?」素盈輕聲問。

素湄冷笑:「娘娘就別枉作人情了。你我都知道我撐不到那麼久。既然動用了宮正司的人,想必是有了不得的大事要著落在奴婢身上?娘娘快問,讓奴婢走得利落點兒。」

素盈看了看她,收斂了笑容。

「姐姐,我晚上睡不好。」她悠悠地說,口吻像是同姐妹抱怨天氣太熱或是胃口不佳。「就算是白天,獨自一人的時候我也害怕……」

素湄唇邊浮現一個詭異的笑容,靜靜看著她。

「姐妹們死在宮裡時,父親說——『阿盈,我告訴你吧!真相是:有人要把我們家趕出宮廷!』」素盈的眼睛彷彿看著很遠的遠方或很久之前的過往,低聲呢喃:「那時我覺得他沒有說錯:太安、威武、清河、東平、西陵、南安、北固,素氏七家已經有兩家在後宮裡人脈稀薄力不從心,難保我們不是第三家。」她伸出手,看著纖細的十指,「但我來了……我抓住了丹茜宮。可是抓住它的第一刻,我想知道:經歷了那麼多事情——水毒、遣散宮人、妃嬪病卒和出家、選女還家、皇后被廢、方太醫死、廢后自盡……那些害過我們、想要趕走我們的人,還在不在?她們還敢不敢針對東平素家,還有沒有力氣暗生波瀾?」

她木然垂下頭注視素湄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姐姐,我想,你比我明白。」

「你不是為我好。你只是想在晚上睡個安穩覺。」素湄輕蔑地說,「否則,你該問問我這一次為何差點死去。」

她的笑容越發古怪,口吻越發輕蔑:「你雖然是後宮之主,也無法知道後宮所有的故事。我們素氏的女人,很擅長把秘密帶進棺材。」她呵呵地笑起來,笑到一半突然咳了一聲。

素盈冷冰冰的目光打量她一遭,不慌不忙地說:「你死之後,屍身會送回我們家。你充滿秘密的棺材,會在死去的『柔媛』身邊。你們這對雙生姐妹終於又能在一起,若是地下有知,但願兩位姐姐重歸於好。」

素湄的臉色變了,「我不跟她葬在一起!」

「那你託夢跟父親說吧。」素盈說,「我知道姐姐什麼也不想對我說,我也沒話轉告父親。」

素湄緊緊盯著素盈看,忽然脫力:「沒有錯……就是這表情,讓我哪怕是冒死,也想從你身邊逃開。如果你抓住操縱我的線,恐怕我後半生總要為你鋌而走險。」

素盈聽她口風鬆動,板著臉問:「淳媛小產而死,柔媛自盡,麗媛被廢,丹嬪被降——打擊我們家,邁出第一步的是誰?是不是廢后?」

素湄微笑,搖搖頭。「你說素若星?她啊,她沒有那麼做。她沒有害淳媛。呵!娘娘,你此刻的表情,讓我又想多活一會兒、多看一會兒呢!」她咕咕地笑兩聲,說:「素盈,你知不知道?你自以為做得最聰明、最正義的一件事——陷害皇后為你的妹妹報仇——不過是被騙、被人利用!可你做得還不錯——你不愧是我們素家的女兒,天生就是一個騙子,一個擅長說謊的人。」

素盈眼中立刻透出寒光:「……是誰告訴你我陷害廢后?」

素湄笑嘻嘻地看著她,說:「你猜吧。」

「我沒有說謊。」素盈鎮靜而飛快地反駁:「那香氣確確實實……我不會認錯!我說的都是我知道的事實,我從沒有說過她與琴師之間有什麼,我沒有誣陷她,她的事情是別人查出來的!就算不是真的,也是那些人陷害她!」

素湄什麼也不評價,含笑看著她,喉嚨中咯咯作響:「我不能告訴你!我絕不能告訴你真相——我要看著你這種表情,直到死。」

她說著又咳了一聲。

第二聲……

素盈失去了耐心。「素淳!素淳!」她咬牙,喊出姐姐的真名,雙手抓住素淳的肩膀。「你害死大姐,還頂著她的名字苟且偷生。你是不是在黃土之下還想叫這個名字?別人有心面對你的墓碑緬懷你、祭奠你的時候,其實是燒紙給大姐!被你害死的大姐將得到那些人的眼淚和傾訴——你是不是想要這樣?既然如此,我告訴你——那位曾經教過你彈琵琶的唐先生,父親一直不准他踏入我們家的墳地。也許我能夠說服父親,准許唐先生每年都去……而你,你就頂著『素湄』的名字,躺在旁邊看吧!」

「住口!」素淳「啊」地大叫一聲,大口大口地喘息。

素盈放開她的肩,自己也喘得渾身顫抖。

「我沒有選擇……大姐要害死我。」素淳努力呼吸時,五官痛苦地抽搐起來,「我的親姐姐要我死,要把所有的罪推在我身上——我不再認她是我的姐姐!死也不要死在她身邊!」

「你,你是怎麼做到的?」素盈聽她親口說出來,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她罪有應得!她投靠了素若星。素若星暗示她,要她有所行動表示誠意,她就做了烏絮褥送給阿槐——她自己的妹妹。事情泄露,她說她無路可走。她說,宮正司早晚會查到她,皇后也不放心她。她說,反正我祝詛的事情已經泄露,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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