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聯手

後半個夜晚,素盈一直沉在一個夢裡——她站在一條黑暗冷清的長廊中,周圍淅淅瀝瀝響著雨聲。彷彿在黑暗深處有一片高大茂密的樹林,她聽到樹葉在雨里哭泣。彷彿長廊下臨無盡的湖水,她聽到無數雨滴投向水面,在砸出許許多多傷痕時,發出沉悶短促的呻|吟……

「阿盈,你在等誰?」有個聲音溫溫柔柔地問。

素盈出神地眺望黑暗,恍惚地回答:「誰會來,我就等誰。」

「沒有人會來。」那聲音由遠及近,一剎那就來到她面前。

白色的長袖在素盈眼前一飄,白衣女人伸手指著前方,向素盈微笑:「你看,這條路這麼窄,又難走——這是只有你一個人的道路。」

夢中的素盈立刻明白這女人說的是真的。一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落到不知幾許深淺的水中,發出驚天動地的悲哀轟鳴。

素盈被這巨大的聲響震得心神動搖,猛然驚醒,發現窗外還是暗沉沉一片,電光交錯,雷聲隆隆,不知幾時開始下起雨。枕邊人已不見,床前的花簾也無蹤無影。

這是新的一天。

她躲在錦被中不願動彈,貪戀不知是他還是她自己留下的溫暖。但宮女聽到動靜,上前恭請她起身。

「丹媛娘娘、恭嬪娘娘、景嬪娘娘一早來過,聽說娘娘尚未起身,她們留下禮物就回去了。」

素盈自皇極寺回來之後還沒有得閑讓諸位妃嬪拜見,恢複宮廷生活第一天就恰好是個雨天,難為她們冒雨走了一趟。

素盈邊梳洗邊說:「去傳句話,讓她們等雨停了再過來。」

一名宮女施禮之後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就回來說:「肅嬪娘娘和安嬪娘娘求見。」

素盈有點驚訝:肅嬪多年之前不慎傷了臉,從那之後羞於面君,此後日漸失寵。而安嬪因受封之後父兄俱亡,內無子息、外無強蔭,又沒有姐妹姑侄相互照應,一向在深宮之中過著無聲無息的日子。這兩個後宮裡最不愛走動的人竟也趕一個大雨天來丹茜宮。

崔落花此時進宮侍奉,正好聽素盈向左右奇道:「這鬼天氣怎麼看也不像黃道吉日,怎麼她們偏要挑這時候?」

「娘娘忘了?」崔落花從容地說:「今年七月,晏雲宮的選女們入宮就滿三年了。」

素盈怔了一下,失聲低語:「這麼快?」

崔落花靜靜地答:「是啊。按宮裡慣例,六月前後,也是後宮裡端方賢惠的妃嬪們該晉位的時候了。」

素盈無聲地笑笑。端方賢惠的妃嬪?一時也想不到後宮當中有那樣的人。

「娘娘不必想太多。不管是不是圖著晉位,四月五月當中,三日一拜皇后已成宮裡習俗。況且娘娘剛蒙不幸,她們殷勤走動、陪娘娘解悶散心也是本分。」

聽她提到這事,素盈的臉上又籠陰雲。她無力地揮手道:「去跟肅嬪和安嬪說一聲:我知道她們來過。我今天精神不好,請她們回去吧。」

宮女還未走幾步,素盈又吩咐:「景嬪她們來時,照樣請回。」

軒茵來問安倒是沒被攔住,素盈見她來了,就拉她一起看妃嬪們送來的禮物,問軒茵可有喜歡的。恭嬪、景嬪娘家頗有根底,出手都是燦爛精巧的寶貝,軒茵哪裡敢要,只是一個勁笑。

待宮女捧上丹媛送來的禮物,素盈見是一隻尺寸挺大的緞盒,很是沉重。她心中有點好奇,打開看時,卻見是一座木雕宮殿。

「好大一塊沉香!」旁邊有識得沉香的宮女,連連讚歎。

「是塊極好的水沉香。」素盈笑笑,湊上去嗅了一下,輕輕說:「這紫檀的味道還是那麼好。」

崔落花知道沉香與紫檀是素盈的生母留給她兄妹二人的東西,笑道:「是娘娘的,總歸要回到娘娘這裡。」

素盈嗤笑道:「這東西是送給丹茜宮的,不是送我。它今天回到我手裡,不過是因為我恰巧在丹茜宮裡做主。」她說著「啪」一聲把緞盒合上,不再多看一眼。

素盈拉著軒茵的手繼續欣賞種種珍玩,眼睛卻時不時往四處看看。不一會兒,果然看見一個門邊上的宮女得空溜了出去。素盈心中有底,不動聲色地命人收拾起那些禮物。沒多久,宮女就報說丹媛求見。

自失手打死宮女被降,丹媛不像過去那麼趾高氣昂,但素盈聽說她在流泉宮裡還是常發脾氣。素盈封后之後,她們走得並不親近。素盈第一次入宮,丹媛並未把她放在眼裡。第二次進宮,丹媛對素盈雖然不錯,但淳媛、柔媛、麗媛接二連三出事,丹媛全然罔顧,置身事外。雖說量力而為、明哲保身並沒有錯,但想來總是令人心寒。素盈第三次進宮的身份非比尋常,她知道,就算她說不問過往,丹媛心裡還是存著芥蒂。所以姑侄二人索性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落得安生。

素盈打發了閑雜人,請丹媛進來,笑著問:「雨才收斂,姑姑就又走一趟,想必有要緊的事?」

丹媛規規矩矩行過禮,回答:「妾做事不得要領,惹娘娘不快——這當然是要緊的事。」

素盈賜她坐在自己左手下方,微笑道:「不嚇一嚇姑姑,姑姑怎麼會來得這麼快?」

「只有我送的禮物不入娘娘法眼,我自然應該速速來賠罪。若不是這樣,恭嬪景嬪她們也不放我獨自來。」丹媛面無表情地看著素盈,又說:「懇請娘娘日後找妾時,平平常常地召喚一聲就好。妾不像娘娘這麼深謀遠慮,加上年紀大了,最怕費心去揣測別人的心思。」

素盈笑笑:「姑姑還是這樣直來直去,比我率性自在。」

丹媛也面帶笑容道:「娘娘找妾究竟何事,還請明示。」

這一次輪到素盈驚奇:「聽姑姑這口氣,彷彿事情與你無關,是我一廂情願似的。那我倒要問問姑姑為什麼送禮給我。」

被她一問,丹媛沉默下來,半晌才字斟句酌緩緩說道:「平王前些天讓人捎話進來——娘娘好容易懷上龍胎卻掉了,他很難過,說娘娘畢竟年輕,做事不夠周全,所以拜託妾多多照應娘娘。」

素盈原是雙手交疊在膝上,含笑坐著凝望丹媛,這時笑容雖沒變,放在下面的那隻手卻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衣衫。

說到「照應」,丹媛能為皇后素盈所做的事情並不多。但素盈明白父親的意思——為皇后著想的人,總希望後宮能有一個人代皇后處理好大多數不見光的雜務,讓皇后能放心做一點別的,譬如專心致志輔弼君王、生養皇子。

琚含玄為素若星,平王為素盈——他們都找上丹媛……

素盈看著丹媛的目光變得複雜:除了這件事之外,沒人寄望於她,再沒人打算助她入主丹茜宮,她留著那座木頭的宮殿也沒有用。

「姑姑……」素盈和緩地說:「你可以拒絕。」

丹媛微微偏頭看著素盈,一雙妙目流動灼灼光華,可臉上那股傲氣蕩然無存。

「但你知道我無法那麼做。」丹媛的口氣失落,彷彿惋惜自己的身世。「你父親和宰相大人對我意味著什麼,我很清楚。你對他們、對我意味著什麼,我也很清楚。」

素盈動了動嘴,也說不出什麼。

「儘管進宮這麼多年,其實,我一刻都沒有離開我們家,也離不開。」丹媛幽幽地說,「『無能為力』這種話,不是誰都能說。就算我想破罐子破摔在後宮消磨餘生,那些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還不准我這個罐子摔破:我的哥哥平王,也就是你的父親,從不需要無用的人。而我一向托賴的宰相大人是否有興趣關照消磨餘生的人,不必我說。要是覺得他們無所謂,能夠以自己的力量立足後宮,日後還能隨心所欲,我大可拒絕——可我從來沒有與他們劃清界限的勇氣。」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長一句,彷彿終於痛快,長長地吁口氣,向怔忡的素盈笑道:「這樣的一輩子,也是一輩子——娘娘會不會覺得我很可笑?」

素盈靜默片刻,緩緩地問:「姑姑,你覺得欽妃和平妃,哪個好聽?」

丹媛「呵」的笑了一聲,邊笑邊搖頭。

素盈含笑看著丹媛,手輕放在她肩頭:「姑姑不必搖頭,你配得上。或者襄妃?敏妃?」

「叫什麼不一樣呢?」丹媛避而不答,放眼看看宮裡,除了崔落花與軒茵之外沒見到幾個宮女,不禁嘆一聲:「好冷清!」

素盈從容地說:「是嗎?一直沒打掃過,我還覺得不夠清靜呢。」

「再不掃一掃,日後就難除陳垢了。」

「妥帖的幫手難找。」素盈喟嘆,「幸好姑姑今天來了。」

丹媛神情惘然。「娘娘要挑這種多事的時候掃宮,只怕旁的瑣事少不了。」

素盈淺淺一笑,「我從來沒有以為,憑藉我一雙手就可以擺布偌大的後宮。老師不是說過么?——孤軍奮戰不僅可悲,而且可恥。」她落在丹媛肩上的手用了力,臉上仍是笑吟吟的,「幸好我還有家人在宮裡,不至於落到那地步。」

丹媛的肩膀在她手底下輕輕顫抖。她迅速恢複鎮定,緩緩說:「有德有勞曰『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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