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訣別

皇后小產很少有悄無聲息、大事化小的,不過素盈這一胎的代價格外大一些。查出廢后在幕後指使之後,這事就移交有司推查,丹茜宮不再過問。聽說廢后私離縵城一事也被糾舉出來,朝中如火如荼地討論對她的懲罰。

素盈留在皇極寺靜養,不準任何人在她面前提這些事情。她覺得很累,可晚上總睡不好,白天一睡就是好幾個時辰。除此之外,她也讀書看畫或者聽聽女官們誦經,完全是一心休養、努力擺脫悲傷的樣子——她的重頭戲已經完成,剩下的事情由上天和那些男人們處理。

最初聽到謝震稟報說方太醫供出廢后時,即使是老練的崔落花,也怔了一瞬。素盈沒有放過這一瞬,微笑著問她:「先生,你怎麼了?」只有她們兩人時,素盈偶爾會叫崔落花「先生」。

崔落花沒有任何回答。不過素盈能猜到——她以為謝震揪出的元兇會是東宮,沒有想到竟是廢后。畢竟,眼下東宮對素盈造成的威脅,要比一個遭到廢黜的女人大得多。

可崔落花當下並沒有提出任何疑議。過了一陣子,她才對素盈暗示:沒有把東宮扯入此事,是不是素盈擔心與東宮對立還有些早?

「不是。」素盈笑笑說,「先生那麼聰明,只管往對我更加不利的地方猜。」

崔落花明白素盈為宮中暗傳的「主脈側枝」一說煩惱。她漠然推窗,指著外面一棵梨樹道:「娘娘從樹冠上能看得出哪裡是側枝、哪裡是主幹嗎?」

素盈隨便指了一下。崔落花微笑著說:「樹是很奇妙的東西,折去三兩枝還不至於死掉。人都知道樹這東西,要時不時修修枝。被剪掉的,就一文不值。大家都是照料活下來的,讓它長好,沒有那麼多人去深究它原先是主是側。娘娘若是不信,立刻命人將主枝砍去,看明年側枝上是不是依然抽葉,後年是不是照樣開花。」她看著素盈,又說:「再過三年,去問旁人何處是主枝,不論是誰找到的,都只是原先側枝上的側枝而已。」

素盈含笑搖頭:「先生……你沒有說對。」

不對在哪裡?她不再說下去。

崔落花不便追問,何況周太醫這時候來拜見。

周太醫與崔落花二人一向是素盈心腹,可崔落花察覺到:最近太醫與素盈之間有一個她無法涉入的隱秘。然而她絕不敢深究,只盼素盈做事把握分寸,不要讓一個秘密把全家的大好前途葬送。

「太醫辛苦了。」素盈待周太醫十分溫和。她欠他一個道謝——這位老太醫為她的計畫摔了一身水,趁換衣服的空當在方太醫的水壺裡投下瀉藥,又在為素盈問診時悄悄接了素盈塞給他的字條,趁方太醫解手的功夫在他廂房內燒剩一角……如此複雜精細的事,他竟做得絲毫不差。

「難怪平王曾對我說,宮中只有周太醫是信得過的人。」

周太醫像是有些苦惱,說:「娘娘過譽。沒有照顧好娘娘,臣罪該萬死。」

素盈望著他笑笑,「是不是昨天平王特意派人到府上,讓太醫難堪了?」

她不問廢后的事,但對自己家的事情還在留意。

周太醫苦笑:「平王所說一點不錯——臣確該萬死……」

「太醫不必多心。」素盈寬慰道,「你比我還了解平王——他要真為難你,是不會光天化日跑到府上去質問的。」她笑著拿出一個大木盒,說:「這幾天平王又呈進來很多東西給我,我也用不到。這盒裡的東西,太醫拿去。」

周太醫一邊謝恩一邊接過木盒,覺得十分沉重。他換了一個話題:「娘娘已在寺中休息五天,氣色已經大好。此時移駕已無大礙……娘娘,差不多該回宮了。」

「怎麼?這一次,女官們讓你來做說客?」素盈拿起身邊的書,邊看邊說:「這裡多清靜!等他們吵完了,我就回去。」

周太醫無力左右她的心意,問了問素盈的飲食就退走。回到自己住處他才打開木盒,見裡面只有一枝靈芝,分量不該太重。他又拍了拍木盒,發現一個暗層,裡面放的是他的酒壺。

素盈手裡的書已經翻得卷了邊。她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多少遍,明明可以倒背,偏偏還是想要一個字挨一個字看下去。

又看了幾頁,她放下書稍稍休息,身邊的宮女才稟報:「衛尉在外面等娘娘召見。」

「快請進來。」素盈說著向宮女輕輕頷首,宮女連忙捧了另一個木盒出來。

謝震隔著屏風行過大禮,跪著不動。素盈先照常說了幾句場面話,贊他辦事盡心,將木盒賞他,然後賜了座。

她一時想不到什麼可說的,他也沉默。

「你們——退下。我有話單獨問衛尉。」素盈遣退宮女時,崔落花有些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她裝作沒有發現。

以為沒有旁人,就可以隨便說些什麼,可是周圍安靜時,素盈還是想不到話題。

「娘娘,為何不回宮?」還是他先開口。

素盈笑笑說:「不急。」

謝震忽然問:「難道娘娘在等聖上來嗎?」

素盈怔了,「嗤」一聲笑道:「我從不等那些不會來的人。」

「娘娘的聲音聽起來好多了……」他的口氣柔和下來,如實道:「前天西陲又來急報,聖上此刻正與大臣們商議大計,難以分身。」

「這些我知道。」素盈淡淡地說。似乎,她不關心的事情只有廢后那一件而已。

「將軍……」素盈努力去看屏風那邊的人,依稀能看見他寬闊的肩,面孔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了。

「將軍為何要往內宮升遷呢?」她問,「內宮武官,升到頭,不過是東宮衛率或者丹茜宮衛尉而已。以將軍的能力,有些委屈。將軍原先出生入死頗有功績,難道就這樣終老么?」

其實是多此一問。她知道他為的是什麼。他們彼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也沒有回答。

素盈繼續問:「將軍願不願意去西陲走這趟?」

他深深地呼吸,靜靜地反問:「娘娘在擔心什麼嗎?」怕他想多了、說漏了,讓她的事情功虧一簣?因此要把他打發到遠方?

——他此刻是這麼想的吧?不知為何,素盈覺得她正在想的就是他的心思,不會猜錯。

她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

「為你我好……」她清晰地說出這幾個字時,感到似曾相識——彷彿皇帝也曾經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勸她忘記曾經眷戀過的人……

「將軍,你不是一個適合留在後宮的人。」她慢慢地說。「後宮的人,把話說到三分恰好,再多一分就是犯傻。至於無所顧忌地把情緒表現出來,那簡直是不要命了。可惜,將軍是最後一種人。」

「那麼娘娘呢?」他大膽地反問。

素盈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我會慢慢適應——不想讓你親眼看著我改變。」

「娘娘這句話是『犯傻』呢,還是『不要命』呢?」他笑了笑,素盈也跟著笑起來。

笑聲稍縱即逝,還是沉默更適合他們。

「那天的事……」素盈有種衝動,想把真相說出來——只有對著這個人的時候,她非常想要說出來。可是總有個聲音說:不要魯莽!有朝一日他不像現在這樣痴迷你,你今日的話就變成了把柄。

「娘娘什麼都不要說了。」他的聲音平靜:「那天的事臣全部知道。」

素盈有些憂愁地說:「你知道的那是……」

他還是沒讓她說下去:「如果那是娘娘想要我相信的——我信。」

素盈心頭難過地輕輕地嘆了一聲,低下頭繼續說遠征的事:「內宮武官想借戰功升遷,是難得的機會。要是這次赴西陲獲得戰功,將軍的前途自然比留在丹茜宮要好得多。況且這一次並無太大風險——有蘭陵郡王挂帥,料想不會有太大意外。」

他搖搖頭,笑道:「娘娘,勝敗向來沒有定數。」頓了頓又說:「娘娘的世界只是這一塊小小的宮廷,很多事情,您是不知道的。」

大概是因為他口氣悲涼,素盈聽了並沒有生氣,反而有些傷感。

「若是將軍願意,我隨時可以保薦將軍。」她低聲說:「你與蘭陵郡王同行,我就誰也不擔心了。」

「嗯?」他沒有聽清。

「有將軍與蘭陵郡王同行,我就『什麼』也不擔心了。」素盈立刻改口,提高聲音重新說了一遍。

「臣願聽娘娘安排。」沒有抱怨,沒有任何託辭,沒有用虛偽的套話暗示他努力升遷到丹茜宮才幾個月,還沒有真正穩住腳,也沒有見過她幾面。

「那就這樣定了。」素盈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連自己也辨不清其中的情緒。

他知道這就是會面的結束,向她行禮,告退。

素盈依稀看見他挺拔的背影向外走去,叫聲:「將軍!」見他停住,她問:「你,還有什麼想要的?」

他想了想,一字一字鄭重地說:「我想要你好好地活著。」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素盈呆了一瞬,自言自語似的輕笑道:「又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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