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至死方休

「如果有一天,我被廢黜……你猜,他再見到我的時候,會不會那樣看著我,那樣微笑呢?」

雨水飄灑之勢似乎略見收斂,素盈有點冷,說話的時候,聲音不覺帶了幾分顫抖。

素颯靜靜地回答:「素庶人是東宮太子和公主們的生母。娘娘不是。」

素盈勉強笑笑:「也對。」

「所以——娘娘絕不能有那一天。」素颯的表情柔和,口氣堅定,還要說下文,卻見一面影壁前佇立著一對主僕,正堵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直直望著他們。

素盈也看見那人,不需細看她就知道那是誰,忙用袖子將臉捂上。

素颯穩步走到那人面前,躬身施禮:「殿下。」

東宮看看素盈,關切地問素颯:「平王的身體如何了?」

「一時半會兒難好,可也不至於太危急。」

東宮又問:「聽說救琚相一命的王小姐醫術精湛。可曾叫她去為平王看看?」

素颯忙答:「王小姐如今是相府的人了,不好去勞動她。」

「那不是跟平王府的人一樣么?有什麼不好勞動的?」東宮笑笑。

素颯賠笑道:「殿下說笑了。」他看看四周,心知東宮守在這裡堵他,卻還是不得不問:「這樣的雨天,殿下為何在這裡?請以貴體為重,早早回房,以免受涼。」

「聽說平王府派人進來,我想親自問幾句。」東宮的眼睛一直沒從素盈身上離開,此刻向她道:「平王幾時開始說胡話?當時是癲狂還是昏迷?」

素颯微笑道:「臣多謝殿下關心。不知殿下可是見過類似平王的病人,曉得治病偏方?」

言下之意東宮的發問倒像醫生似的。

東宮裝作沒聽出他的意思,又向素盈道:「抬起頭來。」

素盈只得抬起頭,眼睛還是避開與他對視。

東宮一點也沒吃驚,還是微笑著說:「這是平王府的下人嗎?好俊秀的孩子,與皇后娘娘倒是有八九分相似。」

「因此家父見他投緣,才買回府中使喚。」素颯答得不慌不忙。

「我也見他有緣。不如讓平王明日將這孩子送到東宮吧。」東宮若無其事地說,「我看他是個機靈人。自郡王離了東宮,我身邊正缺這樣的人。」

素颯心中作難,轉念又想出解決的辦法,便含笑點頭:「殿下抬舉他,是他的福氣。」

東宮見狀又細細打量了素盈幾眼。

這時一名黃衣宦官急匆匆冒雨走來,向素颯道:「陛下聽說郡王見過了平王府的使者,要郡王過去問幾句話。」

東宮看了素颯一眼,「既然陛下也惦記平王,郡王還是趕快過去回話吧。」

素盈機靈,忙將手中的傘交在那名宦官手上,讓他為素颯遮雨,自己淋在雨中,全然跟一名家奴似的。在這當口,素颯不願撇下素盈,不禁忐忑地看了素盈一眼。

「放心,我只是想問問他的身世來歷,不會吃了他。」東宮笑了笑,反而讓素颯更加不安,但他難違皇命,不得不隨那宦官同去。

東宮見他走遠,向身邊的侍從道:「把傘給他,你退下。」

那侍從連眉頭也沒有動一下就照做,將傘塞在素盈手中,讓她給東宮撐傘。

素盈站在東宮身後,小心地保持著主僕之間才有的差距,於是整個身子都露在傘外,不一會兒就被雨打濕。

「你知道這影壁上畫的是什麼?」東宮悠悠地問。

素盈匆匆看了一眼,「是阿修羅。」

「逆他歡心的,必將被他滅亡——這畫的是他塗炭生靈的修羅場。」

素盈又看一眼,淡淡地說:「不知是阿修羅造就修羅場,還是修羅場成就阿修羅。」

東宮聽了一言不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時候素盈的衣服已濕透,全都貼在身上,只覺得從沒有如此難過:他若真沒看穿也罷。然而他分明已經看透,卻讓她接受這樣的羞辱。她咬緊嘴唇,只覺身子越來越冷,忍不住哆嗦起來。少許眼淚湧上眼眶,她也說不清是屈辱還是失望。

他忽然一把抓住她握傘的雙手,將她拉到傘下,她濕漉漉的頭髮幾乎貼上他的臉頰。

「你對別人,也會這樣落淚嗎?還是說……」他與她四目相對,眼中的犀利漸漸緩和,「還是說,這就是你對付我的策略。」

素盈用力掙了一下,向後跳開。傘也啪啦一聲落在地上。

他的眼神透過雨絲,變得模糊難測。

「我發過誓,不再哭泣——然而眼淚不是一個誓言就能斷絕。」素盈淺淺一笑,從容地拭去頭臉上的雨水。「既然讓殿下心煩,我會試著以後絕不在殿下面前落一滴眼淚。」

東宮默默看著她,搖頭苦笑:「那個與滿身是血的我共騎一匹馬的女孩兒,已經不在了,對么?珍貴的東西總是難以保留……」

「如果殿下只能接受當年的她,不能接受她的改變,那麼,珍貴的東西確實短暫。」素盈幽幽地說著,拾起傘塞在他手中,擋住撲面的雨。

「別做傻事。」東宮深深凝望素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別做傻事!」

「由不得我。」素盈苦笑:「有人做了傻事,我就不得不奉陪。」

「阿盈……」他握住她的手,只覺她小手冰冷,心裡不由得慌了一剎。

她就在那一剎甩開他,聲音比手還涼:「殿下請讓我走。」

他眼中閃爍的光彩驟然黯淡,將傘交在她手中:「你拿去吧……保重身體。」

素盈無言地撐著傘快步從他身邊走開,走到遠處,差點忍不住回顧來路。腳步已停頓一瞬,她還是狠下心沒有回頭。

平王府中等她已經等得沉不住氣,見素盈渾身濕淋淋地回來,素沉大驚失色,忙命人準備熱水為她洗漱。

大哥辦事周全,素盈一向信得過,梳洗已畢隨意問:「錄事官打算如何冊錄?」她這次省親,按照規矩,隨身帶了一名錄事官全程記錄。

素沉道:「已經寫上:『平王藥方需要無根水,娘娘望天祈雨,孝心感動上蒼。娘娘心意堅決,在雨中久立,親自用白磁盆為平王接雨,一直站至周身被雨打濕』。」

素盈微微一笑——好冠冕堂皇、令人欽佩的理由。

素沉又嗔怪道:「娘娘怎麼可以這樣傷身?如今千萬不能對自己的身體漫不經心。」

素盈冷笑:「以後的麻煩還多呢,一點風寒算得了什麼?好了,時候已經不早,我這就回去了。」提到回宮,她默然嘆道:「可嘆宮裡連個可靠的傳話人也沒有。」

素沉似是早有準備,笑道:「娘娘記得原先服侍您的那個啞姑娘軒茵嗎?」

素盈眼睛一亮,說:「自然記得——軒茵怎麼樣了?今天都沒來得及見她一見。」

「平王前些天收她做義女。」素沉說:「如今她有姓了。」

素盈的臉卻一沉,知道父親沒那份好心,即便有好心,也不會隨便用在一個啞奴婢身上。

素沉看得出她容色不悅,又說:「既然她已經是娘娘的義妹,娘娘帶進宮去也沒那麼多閑話。」

素盈垂下眼睛,說聲:「知道了。那麼我今天就帶她一起回去。」

軒茵以王府千金的標準梳洗打扮一番,也是個清麗齊整的少女。她對素盈還是過去那樣的敦厚誠懇,看見素盈就歡天喜地。素盈原本就憐愛她,此時見她這樣倍覺親切,也沒了別的念頭,與她連比帶劃地交談一會兒,就帶她一道回宮。上鸞輿之後,素盈忍不住回首看著軒茵滿心歡喜地坐上平王府為她準備車輿。素盈一陣心酸,忙命人放下四角垂簾。

因對風寒太大意,又不敢輕易喝那些預防風寒的湯湯水水,素盈回宮之後不到兩天就頭暈腦脹,渾身酸軟無力。她讓人請了周太醫,開了謹慎的葯,連喝了三四日,才覺得稍好。

皇帝一行前往皇極寺已有九天。素盈算算他該要回來,已整理心緒,做好了面對他的準備。

誰知道第十天午後,他傳了一句話進宮:「朕與主持言談相契,欲在寺中多盤桓三五日。」

素盈聽罷就怔了,半晌才對傳話的宦官說:「轉告聖上……」只說這半句,她就頓住。

宦官等了一會兒,大著膽子問:「娘娘要轉告的話是?」

素盈閉目片刻才繼續說:「轉告他,我知道了。」

宦官離去後,崔落花等一乾女官都看出素盈心情不好。她們不敢在這當口多事,正提心弔膽,聽到素盈說:「你們出去,留軒茵陪著我就行了。」女官們如蒙大赦,紛紛退出。

素盈對她們的行動恍若不知,只是握著身邊的軒茵的手,紋絲不動地坐著出神。

軒茵以前就知道她能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一下午,好在她關心素盈,也有耐性,竟那樣陪著素盈一直坐到日影西斜。可是當殿內光線漸漸黯淡,素盈的眼淚又大滴大滴落在她手上,她還是慌了,急急跑到宮門口打手勢讓崔落花進來。

崔落花一見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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