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皇極寺

既然御駕改幸皇極寺,宮中又忙忙地重新籌備。

這天素盈剛用過早膳不久,一名管事宦官送來兩小盒香膏,問皇后打算賞賜皇極寺眾僧哪一種。兩種香膏都是素盈知道的,曉得其中沒有她的避諱,便打開看成色。哪知才聞一下,她就覺得心口一悶,來不及招呼宮女服侍,就「哇」的吐了一口,將早飯吐了出來。

旁邊宮女立刻擁上來,那送香膏的宦官嚇得伏在地上直哆嗦,連連懇求「恕罪」。

素盈吐了之後倒不覺得怎樣,可是隱隱有些心慌,隨便將香膏定下來,打發宮女去找太醫周醒。

周太醫不敢怠慢,急急帶著各樣藥箱趕來。

素盈心裡已有自己的考慮,見他來了,便將多餘宮人都摒退,連崔落花也只遠遠地站著。周太醫知道此事定然非同小可,絲毫不敢大意,細細問了素盈的癥狀,又小心為她診脈,臉上方現喜色。

他的臉色只有素盈一人看到,不待周太醫說話,素盈便壓低嗓音厲聲道:「太醫別忙著下結論!」

周太醫一怔,看素盈神色不善,訥訥道:「娘娘……不必擔憂,此乃是——」

素盈使個眼色讓他不要說出來,伸手在茶碗里蘸了一點水,就在托腕的小枕上寫一個「子」字,以目示意。

周太醫點點頭,不知她為何如臨大敵。

「怎麼會?!」素盈彷彿十分意外,吃驚之下神情有些怔忡。枕上的字跡很快消失,她卻還是愣愣的。

「娘娘信期不至已有段時日,想來此事也是自然。」周太醫說了半晌,卻不見素盈反應,又連喚了兩聲「娘娘」,她才回過神,說:「我自從入宮,信期很少有準的時候……近來也不當一回事了,卻沒想到是這個緣故。」她想了想,向太醫低低地說:「不可泄露。」

周太醫知道在宮中初有身孕的妃嬪都害怕遭人算計,難免在精神緊張之下為自己胡亂打算,鬧出許多亂子。他想到此處便低聲寬慰道:「娘娘勿驚。娘娘的脈象安穩,並無大礙。何況——宮中要據此為娘娘安排飲食、器用,有這些安排,總比娘娘獨立承當要穩妥……」

「太醫!」素盈提高聲音喝止,看了看遠遠分散在宮中的宮女,料想她們聽不清她的話,才道:「太醫只管聽我吩咐。此事不要對你我之外的第三個人提起。」

周太醫此時方知她是當真,不由得緊張起來:「娘娘,隱瞞這等大事,下官擔當不起。再說,萬一一個照顧不周,損傷娘娘鳳體龍胎,那可是……」

素盈嚯地站起來,踱了幾步,轉身望著周太醫,一字一頓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周太醫見她自有打算,不好執意與她較勁,只得說:「萬望娘娘凡事以鳳體為重。」

素盈點點頭,又道:「今天錄冊時,就先寫其他病症吧——別忘了加上一句,就說我身體不適,最好留在宮中休息,不能伴駕去皇極寺。」

淳媛素槐曾經說過一句話,令素盈記憶猶新。她說:「有些事情,沒人教,你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素盈小時候似乎離皇家的門檻太遠,所以沒有人特意教她宮中的規矩,尤其是閨幃中的事,更沒人對她講。直到入宮陪伴有孕的淳媛時,素盈對一件事情仍是不知道的:嬪妃一旦診出有身孕,就不再侍寢。這在她如今看來不難理解,但對過去那個素盈而言,卻是聞所未聞。她父親姬妾眾多,她們受孕之時他並不避諱,還是愛睡在哪裡就睡在哪裡。所以淳媛懷胎之後皇帝就再也不在她宮中留宿,在素盈最初看來是有點意外的。

如今輪到她。

素盈並不像昔日的淳媛那般擔心後宮裡危機四伏,但她卻不得不用更多的精力去揣摩那些她並不了解的男人們對她有身孕的反應——皇帝、東宮、琚相、她的父親,以及眾多相機而動的朝臣……

周太醫未得出結論時,素盈已在心中考慮這個可能性會帶給她的後果:本來她日間與皇帝見面的時間就有限,若是失去了與他相聚的夜晚……她不願想像。更何況,他是那麼捉摸不定,她根本不敢妄想自己已經抓住他的寵愛、他的心。她不敢自大地以為,有了他的孩子,在未來漫長的幾個月中她就不必擔憂失去他。

甚至,她不得不考慮,這個孩子的出現會不會讓她失去更多——她早就在想這個問題,從她確定要成為東宮的繼母時起,她就開始想。

她與妃嬪不同,她是皇后。這意味著她的孩子同東宮一樣,有著嫡子的身份。這樣一個孩子會讓太多人浮想聯翩。也許尚未出生的孩子還來不及從他們危險的幻想中受益,她這做母親的已經因他罹難。

「年輕的皇后」與「皇嫡子的母親」需要承擔的風險是不完全相同的……

可是,事已至此。服食性寒香料的偏方並不像傳說中那麼有效,她已經受孕,無法挽回。

素盈並不希望這件事情來得這麼快,可這孩子來了,無論是兒是女,她亦捨不得孩子受害。

偏偏琚相又不明不白被重創——雖然素盈厭惡,但不得不承認,他在眾多人眼中,是她的有力靠山。在很多人看來,他身受重傷無暇他顧,她背後的勢力就鋒芒大減,她也一併變得容易對付。再說,假使那真是東宮放出的一枝暗箭,她更不敢在這時候讓東宮知道她有了身孕,將他的矛頭引向自己。她沒有絕對的把握去相信東宮,也沒有十足自信能躲過宰相尚且躲不過的刺殺。

為難……為難……

她思量的結果,只能是將他的到來隱瞞——想到此處,素盈不禁啞然失笑:她的智慧並未超出妹妹淳媛,只盼流年眷顧,讓她的運氣強過淳媛。

周太醫一走,素盈就病了,病得不重,但不能去皇極寺。

一怕皇極寺煙熏火燎、拜神跪佛傷了身體,二怕十日齋戒太長讓人看出端倪,三怕同去皇極寺的東宮當真要在剷除宰相的過程中順手揮刀對她不利……總之她不去,鐵了心不去。

皇帝並不勉強她,只是叮嚀她仔細留心身子,好好保養。

他的眼神讓素盈心驚,不知他是否已經有所發現。畢竟她只是第一遭,而他前前後後作過十餘個孩子的父親——儘管其中幾個胎死腹中,還有幾個少年早夭……

但他也沒有說更多,待她一切如常,日子到了就前往皇極寺。

素盈在宮中為自己做了計畫,頭三日平安無事。每日有內侍來往於皇極寺與宮廷之間傳遞消息,寺里的大動靜,素盈一樣能知道。每日里消息也差不多——聖體無恙,寺中平安。

第四日上有些無聊,素盈召蕭月瑟來彈了一回琵琶,又到御花園中散步,沒忘記囑咐一句:「若是求見,自往御花園尋我。」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預感。

沒過多久,果然有名宦官匆匆找到素盈稟報:「娘娘,平王府送進話來,說是平王爺暴病……」

「幾時的事情?」素盈與父親雖談不上父女情深,但畢竟血肉相連,一聽之下心就繃緊,連聲問:「請了哪個御醫?診出什麼病?」

「平王府的人只說王爺的病來得奇怪,一個勁說胡話,不住呼喚娘娘,定要見娘娘。東洛郡王、鳳燁公主和蘭陵郡王都隨駕皇極寺,府里的人找不出一個拿主意的,只得先稟明娘娘,請娘娘定奪。」

素盈大為躊躇:縱使事出有因,皇后歸省也非一時半會兒就能輕易決定。父母身亡時不能在一旁盡孝的妃嬪多了,沒道理許她為父親一場病就跑回家去。她知道自己此時處境非常,凡事該以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為底限,輕舉妄動總歸沒好處。可父親病因不明,著實讓人心焦……

正左右為難,皇極寺的傳事內侍也來了,向素盈行過禮,徑直道:「聖上傳話給娘娘,說是平王府事出突然,娘娘為人兒女自該盡孝,若是宮中無事,可速往平王府探望。一切禮節從簡,不必按部就班。」言畢又道:「東洛郡王已由皇極寺回去主事,請娘娘稍稍寬心。」

素盈對「口諭」向來慎重,驗過那內侍的腰牌宮符,又將他的名姓言語、宮符編號一一錄案以備日後對驗,這才命人準備出宮鑾駕,急急地往平王府去。

雖然聖旨准平王府從簡接駕,素盈回家時的場面仍很壯觀。平王府有頭面的家眷下人出門跪接已成一片人海,府前的街上又擁滿了瞻仰皇后聖容的平民,素盈一下鳳輦就覺得滿眼都是人,一時也分不清誰是誰。她看了幾眼,雙手攙起大哥素沉,急切地問:「父親他怎樣了?」

素沉垂首回答:「臣剛從皇極寺回來,尚不清楚——請娘娘進來說話。」

素盈點點頭,與大哥攜手步入府中,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問:「三哥為什麼沒有一起回來?」

自從謝震歸宗,素颯的排行該是素家次子才對,可人們都習慣了叫他素三公子,連素盈也一直叫他「三哥」沒有改口。

素沉低聲道:「蘭陵郡王代聖上在皇極寺寒露館寫經,一時走不開。臣先回來看看,若是事情不急,就不必興師動眾。」

素颯日前受封蘭陵郡王,聖上親賜一柄寶光劍,一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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