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錯愛2

第二天天還未亮,他就起身。素盈睡得迷糊,隱約聽到三三兩兩的低語,像是皇帝與宦官在倉促交談。她蹙眉翻個身,見服侍他穿衣的人動作匆忙,可時辰並不像是耽擱了上朝。一旁還有一名宦官躬身站著,面貌生疏,不是常來丹茜宮走動的人。

素盈心中詫異,推枕撐起半個身子,低低地問:「陛下,怎麼了?」

他轉身面對她時,眉間的陰鬱讓她吃驚。

「宰相遇刺。」他沉聲答了一句,全身已收拾停當,向外走了兩步,回頭對素盈說:「你也起身吧,待朕退朝之後,一起去相府。」

宰相遇刺?素盈已完全清醒,但這句話反覆念了幾次還是難以相信。她掩飾不住滿心惶惑,讓宮女為自己梳洗完畢,挑選了顏色深黯莊重的首飾衣服換好,便召送信的宦官進來說話。

原來琚含玄自昨晚雪宴散後,回到府中不多時就被刺客以利刃擊傷,傷勢兇險。相府跟天塌了似的,將京中所有名醫都驚動,恨不能片刻之間把天下神醫都聚集。隨琚含玄一道往相府的還有幾名官員,於是京中官員很快也大多知道此事,整夜絡繹不絕來往於相府。唯獨宮門落鎖,相府遞消息之人將此事按十萬火急的要事奏報,但這畢竟不同於緊要軍情,宮中無人敢承擔責任,雖是得了風聲,也不敢貿然入寢宮驚擾帝後。直到帝後二人起身,才成為京中最後得知這一大消息的人。

素盈心中轉了千萬個念頭,每個念頭都說此事百害而無一利。她不由得焦急,忙問:「琚相現下怎樣?」

宦官答道:「起初很危急,據說相爺幾乎是命懸一線。但眾位名醫救治有方,一刻之前又有人來送話,說是相爺已救過來,剩下的就是慢慢調養了。」

素盈的身子一直微微前傾,聽他這樣說,才坐正了,鬆了口氣,點頭連說:「還好還好……」旋即擰眉道:「相府戒備森嚴,怎麼讓刺客潛了進去?又是哪個亡命徒敢做出這等事?可查清楚了?」

宦官搖頭,「只聽說刺客奪路而逃時,被相府親衛亂箭射死。那刺客整張臉被火燎過,原本的面目都毀盡了,看不出是什麼來歷。」

素盈聽了一哆嗦,失聲道:「竟連面目也毀去了?」她定了定神,冷冷又道:「既然對方下功至此,只怕別的線索更是一無所獲。」

宮中眾人沒有一個敢介面。宰相遇刺之事太過重大,他們生怕多嘴說錯一字半字,日後就成為旁人的話柄。

丹茜宮一時靜得尷尬,幸而女官來請素盈,說是皇帝在前面已散了早朝,這就要往相府探望。

因宰相遇刺在皇朝歷史上絕無僅有,何況這位宰相又是史無前例的權傾朝野,連皇后也曾是他的義女——這一樁雖從未得到宰相與皇后親口承認,但宮中對此早已心照不宣。尚儀一時不好定奪,便向素盈請示:「娘娘玉輦是懸玄、懸青還是垂素?」

懸玄是皇帝或皇太后重病時的儀仗,懸青是重臣功臣去世,皇后親往弔唁時的儀仗——那樣的重臣通常是皇后的親眷。這兩樣都顯得過於鄭重。其他如懸黃、懸赤都是行吉禮喜慶的儀仗,分明不合適。而垂素則是平常不過的儀仗,又似乎有些輕率。

素盈瞪了她一眼,「宰相還活著,你怎麼問出這種話呢!」她特意加重「宰相」二字,尚儀聽了面生驚慚,慌忙掩面退出。

待素盈在眾女官宮娥侍奉下等輦時,很滿意地看到玉輦垂著一色素白。

帝後的龍駒鳳輦行至相府門前,空曠寧靜的門庭前已有一大片人跪接聖駕,秩序井然。素盈卻看出地上車轍凌亂,堪比鬧市——想必他們沒有來時,藉此機會向琚含玄討好賣乖的人已踩平相府幾根門檻。她心裡冷笑,可臉上沒有笑,尤其看見皇帝神色凝重,就更不敢流露出些許不合時宜的表情。

她望了望那些跪著的人,其中不僅有相府中有品的誥命夫人,也有正在府中拜望的京官,素沉與白信默以駙馬都尉的品級跪在一處。琚含玄自己的幾個兒子都不做官,反而遠遠地跪在他們後面。素盈又四下看了看,瞧見了謝震,連忙把頭別開。

帝後兩人正要入府,忽聽一陣金鈴響。皇帝聽了便皺起眉——宰相遇刺無論如何應當算一件哀事,連帝後玉輦上的兩雙金鐸、銀鐸也取了下去,以示悲傷。

素盈未見來人的車馬,已猜到是誰如此猖狂,待看清楚時,果然見到榮安公主的馬車懸黃,向這邊來。馬車用了黃色而不是最吉慶的紅色,素盈覺得這對榮安來說已經是難得的收斂,轉念又猜,大約榮安覺得這事還不配動用她出嫁時才用的紅綃。

皇帝不等公主近前,重重地冷哼一聲,甩袖走進相府。素盈跟在他身後,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白信默——他滿臉難堪躋身一眾宰相的黨附之間,素盈只得無奈地輕輕搖頭。而榮安公主竟也不在相府前停車,一雙小金鐸叮叮噹噹地響著,經過相府大門招搖而去。

她始終是這樣張揚又無畏,毫不掩飾她的厭惡,也不懼怕她憎惡的人,即使那人是宰相——素盈一邊想著,一邊從那些匍匐的人前面走過。她忽然覺得,也許是這原因讓她不太討厭榮安公主,榮安的率性與任性是她一生也做不到的。

皇帝不待寒暄,與素盈徑直來到琚含玄的卧室。

房中已備好帝後的座椅,素盈坐定了,一眼就看見在床頭侍奉湯藥的馨娘——馨娘如今換了婦人髮髻,在帝後二人面前跪禮時,低斂的眉目、鼻樑和下頜讓素盈看著有些眼熟,可一時想不起像誰。

看了馨娘兩眼,她才去看床上的琚含玄,瞧一眼就嚇了一跳,此刻方知何為「面無血色」。

琚含玄臉色灰白,雙目輕闔,馨娘連喚幾聲,他只是低微含糊地哼了幾聲,不見轉醒。見他這樣子,皇帝嘆一聲,向兩旁道:「是誰診治?朕要問話。」

門外立刻進來一位女子。素盈一看,又是一位熟人:王秋瑩。想到方才在門口看見謝震,估計這王秋瑩也是他領來獻寶。素盈看看馨娘,再看看王秋瑩,縱然一直不願相信謝震投靠琚黨,這時也沒有反駁的理由了。

「女醫?」皇帝見到王秋瑩時微微有些詫異,但並不多做他想,直截了當問到琚含玄的傷勢。王秋瑩有條不紊地從容作答,素盈也認真聽著,這才知道:琚含玄傷在胸口,略高於心臟,加上刺傷琚含玄的利劍原是淬過毒的,情勢十分兇險。所幸眾多名醫齊心合力,終將宰相救了回來。

她說得流利,態度又穩重,皇帝聽過就安心幾分,和藹地說:「想不到女醫也有如此高明的。」

素盈微笑著介面:「這一位就是妾未入宮時,為妾看過病的王小姐。」

「哦?」皇帝打量王秋瑩幾眼,向素盈道:「既然遇到舊相識,你再稍坐一會兒吧。」說罷便起駕回宮。

素盈送駕之後,又坐下,靜靜望著琚含玄,向馨娘與王秋瑩說:「你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不必拘束。」

馨娘與王秋瑩不敢怠慢,謝過恩就各自忙活起來。素盈見馨娘舉動輕柔,哪怕是為琚含玄扶一下枕頭也小心翼翼。對她這番情意,素盈倒也有些意外,眼光不免隨著她動起來,看著看著忽然怔住,想起她像誰——

「馨兒……」琚含玄恍惚地喚了一聲,馨娘立刻跪在他身邊細聽他的吩咐。

素盈卻忍不住渾身震了一震——連名字都像……

他也曾經用這樣的口吻輕喚另一個人。

那人是廢后素若星。

馨娘從前的打扮是一派少女裝束,額前劉海遮了眉宇。此刻將髮髻挽起來,竟是從鬢尖到腮邊都有廢后的痕迹。

素盈心裡有些不痛快,不想再看她。

琚含玄悠悠轉醒,王秋瑩連忙上前檢視一番,見無大礙才放心地告退。

馨娘慢慢地扶起琚含玄,這平日偉岸傲然的男人靠在她嬌小的肩膀上,她淺淺的珊瑚色衣衫襯著他蒼白的臉,讓他們兩人看起來有種異樣而含蓄的凄婉柔弱。

素盈本想說些什麼,可琚含玄費力地睜開眼睛時,漆黑的雙眸透出一道銳利的光彩直逼素盈,讓她在一剎那繃緊了渾身的神經,不由自主地警覺起來——這人彷彿永遠不會變軟弱,即使是此時此刻。

「娘娘……」他勉力向素盈點點頭,接連換了幾口氣,又閉目休息。

素盈不知他向馨娘使了什麼暗示,只見馨娘為他身後放好幾個靠墊,又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就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室內只剩素盈與琚含玄兩人,素盈竟有點緊張。

「琚相這樣子,過幾天是沒法隨聖上出獵了。」她細細慢慢地淺笑道,「見不到宰相的英姿,真可惜。」

琚含玄的頭微微垂著,抬起凌厲的眼睛望著素盈,冷冰冰地笑了笑:「娘娘受封后第一次伴駕出獵,臣不能隨行,確實可惜……」說了這麼長一句,他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片刻,才陰沉地接下去:「獵場上滿是血污,娘娘當心別把自己弄髒了。」

他的聲音又低又弱,但話裡有話。素盈的心提了一下,不禁浮想——難道東宮又有所圖謀,他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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