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鴨川河·迷亂

臘月里,在素盈生日那天,宮中妃嬪女官一早都來稱賀,唯獨不見東宮妃。這邊眾人還在嘀咕,那邊已傳來消息:原來東宮妃素璃就在這天清晨動了胎氣,幸好有驚無險生產順利,誕下一位皇孫。

皇帝自然欣喜,重重賞給東宮妃許多珍寶,為其家人晉封爵位,並且為皇孫賜名睿歆。

睿歆誕生之後,宮中氣氛稍稍緩和。素盈一直逃避去想她與東宮之間微妙複雜的關係,但旁人已為她想好了——崔落花有條不紊地分析了眼前的形勢:廢后與東宮妃是親姑侄,如今他們家手中不僅有東宮,還有了皇孫作為籌碼,恐怕又要異想天開。而東宮本人則可以稍微安心,原本皇位的繼承者只有他,現在他又有了子嗣,儲君的位子更加穩固無疑。

「只是這樣一來,娘娘若誕下皇子,就更麻煩。」崔落花不無惋惜地說。

此刻的丹茜宮中冷清不少,許多人都借故去東宮走動,素盈正好落得清靜。聽了崔落花的話,她笑笑:「生育皇子談何容易!」

她簡單地說了這樣一句,已引起崔落花的警覺:「娘娘貴為元後,正值青春,為皇家廣延聖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素盈靜靜看著窗外雪花飛舞,說:「淳媛何嘗不是豆蔻年華?即使是曾經貴為元後的廢后,她所生的大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也沒能養活……更不要說其他妃嬪了。東宮妃是順利生了皇孫,可東宮側妃入宮也快一年,我怎麼沒聽說她的身子有動靜呢?」

「娘娘想得太多了。」崔落花低聲道。「娘娘所處的境遇與她們大不相同,正該趁後宮空虛,安心生養才對。」

素盈彷彿在專註地看窗外玉樹瓊枝,沒有答話。

因這一年既有冊封新後,又有得孫的喜事,皇帝在新年頒下的賞賜比往年豐厚許多,還決定在正月攜皇室去鴨川河鉤魚。

過了幾日,素盈見到隨行的名冊,一看就知道這是故伎重演,要為盛樂公主選駙馬了。她見素颯的名字也在冊中,就命穩妥可靠的人帶給素颯「安樂」二字,暗指盛樂要循榮安的舊路,料想素颯一定能心知肚明。

為防其中再生變故,素盈又仔細翻看名冊,揣測哪位少年貴族會與素颯競爭,卻意外地看見謝震的名字。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又看了一眼才想起他,接著便恍然失神,怔怔地看了好一陣。

掌冊宦官見她神情有異,問:「娘娘是否覺得哪裡不妥?」

素盈搖頭:「很好,就按這個吧。」

區區一名虎賁郎將,卻特意被放在近侍顯貴之間,若非有人屬意,誰也不會這樣大膽安排。素盈知道,屬意之人不是皇帝便是琚相,他們這樣做,定是看好他。但這時候只要她開口,總有辦法讓他的名字從冊上消失,不會成為妨礙素颯的隱患。

可她卻神使鬼差地沒那麼做。

鉤魚宴是皇家傳統,每年正月或二月春冰未破時,皇帝攜親近的貴族前往鴨川河舉行頗為壯觀的鉤魚大會,並以所鉤牛魚設宴。這一年他所攜宮眷寵臣與往年不盡相同,廢后一門的幾名大臣雖然因東宮妃的緣故得以同行,但氣勢分明遠遠不及素盈的父兄平王、東洛郡王和龍驤將軍。

素盈自車中觀望,見父親的表現謙和平穩,兩位兄長也沉著審慎,不顯一絲驕逸,儀仗也恪守本分,沒有奢華之狀。待安下營帳,召見父兄時,她為此稱讚了父親兩句,怎知平王卻憂心忡忡道:「娘娘尚未誕下皇子,在宮中的根基還不穩,臣哪裡敢招搖過市……」

他這話又讓素盈堵心。幸而平王也知道今日的重頭戲在素颯身上,說不上三句便叮嚀素盈為她哥哥著想,千萬不能讓這次尚主的良機再被旁人奪去。

素沉與素颯當著父親的面不好說些什麼,待平王為拜見宰相而告退,他們才向素盈問起她在宮中的日常生活。素盈也問起鳳燁公主,素沉只是苦笑說公主的身體還未大好。見素盈有話想和素颯說,素沉便找個理由退出後帳。

「鳳燁公主的身體若是實在不好,你們也勸大哥考慮納妾吧。」素盈嘆道:「他是我們家嫡長子,成親已經這麼多年,連一兒半女也無……」

「以前你可從不這樣說。」素颯向她笑笑,「你從前不是一直很羨慕他對公主的深情嗎?」

素盈的嘴角輕輕動了動,半嗔道:「說到底還是讓你們吵的!成日在我耳邊嚷嚷『生子』、『生子』。人家那麼多年沒有子息,也沒見你們挑剔一句。」

素颯默默望了妹妹一會兒,突然說:「娘娘惦念與鳳燁公主的舊情,當然不錯。但娘娘也要記得——榮安公主要嫁與您有婚約的人時,她選了維護自己的妹妹,而不是您。」見素盈表情凝住,他緩緩道:「當時娘娘是她憐愛的小姑,她尚且如此。日後若再生變故,結果可想而知……公主是個重親情的人,可惜娘娘您與她不是最親的。」

「哥哥幾時變得這樣功利?連身邊親眷的利弊也要一一計較。」素盈低下頭擺弄腰上佩戴的玉璜,那串名貴的玉石被她一撥,發出琮琮泠泠的清音。

素颯看她低頭時腮邊垂下一縷髮絲不住輕顫,心生憐惜,輕聲道:「只是怕娘娘太容易依賴舊情做出判斷。」見她神色漠然,他又說:「這也是大哥的意思——大哥雖然深愛公主,但也不希望娘娘掉以輕心……」

他沒有明說,但素盈知道——如今在他們心中,她才是家裡最重要的人,不能出半點差池。其他人都要為她的安危退居次位。

「我記住了。」素盈淡淡地回答,「只盼大家相安無事。」

然而素盈很快就發現:相安無事是她一廂情願。

北國破冰鉤魚與南國的垂釣大不相同,三爪魚鉤系在釣繩頂端,全憑準、狠將牛魚鉤起,盡顯豪放而無閑雅之態。熱鬧的鉤魚賽一開始,青年貴族們紛紛在結實的冰面上挑好位置鑿開冰口,手持利鉤靜候牛魚浮上水面換氣。盛樂公主喜歡這些粗獷的活動,也加入他們的隊伍。爭強好勝的榮安公主不甘示弱,命人準備了魚鉤便加入駙馬白信默的隊列。

往年皇帝偶爾興緻大發,也會動手鉤魚,但今天他似乎更願意看熱鬧。素盈陪他坐在岸邊,目光從一名名衣著光鮮的青年身上掠過,遠遠地看見謝震時,她的眼瞼抖動一下,忙調轉目光去看旁人。

冰上很快傳來一陣歡呼——素颯鉤起一尾大魚。依照風俗,鉤得第一尾牛魚的人可受重賞。素盈見哥哥身手利落瀟洒撥的頭籌,由衷歡喜,與皇帝離席,行至岸邊各自下了賞賜。

不一會兒,謝震、素沉、盛樂公主也各有收穫。

素盈專心致志數著哥哥鉤到多少條魚,冷不防一樣東西夾著風聲向她臉上打來。

她只聽幾個人驚呼,本能地扭頭去看時,眼前一黑,一副袍袖擋住了陽光——竟是身邊的皇帝伸手抓住那樣東西。

出此意外,人聲鼎沸的鴨川河畔立刻靜下來,冰上眾人紛紛就地跪倒。

「陛下!」素盈臉色蒼白,見血水順著他手腕滴答,驚呼一聲跪在他身邊用手接住那些殷紅。

皇帝含怒瞪著不遠處的榮安公主,狠狠將手中的三爪金鉤扔過去。染血的金鉤在冰上滴溜溜打幾個轉便滑到公主面前。

落在榮安公主身邊的釣繩一端不知怎麼脫了扣,失了金鉤。公主伏在冰面瑟瑟發抖,連聲道:「兒臣是無心的!是、是金鉤自己飛出……」

太醫飛快地趕來為皇帝包紮傷口,看到素盈手上有血,以為她也受了傷,便要為她清理。素盈見皇帝手上一道血口足有三寸長,不由心痛,一時也沒聽清太醫說些什麼,任由宮女與太醫弄凈了手上的血漬。

皇帝並不看自己的傷口,卻望著榮安公主不住冷笑,向一旁道:「將為公主準備鉤具的人扔到河裡去。榮安,你就在那裡跪著吧。年紀也不小了,還不知道任性莽撞的後果。」

榮安公主被他當眾呵斥,跪在冰上低聲啜泣。她身邊的白信默向前匍匐一步之距,叩頭央求:「懇請陛下准臣代公主受罰!公主已有身孕了……」

皇帝與素盈聽了都怔住。靜默一瞬,皇帝才揮手道:「都起來。」順勢伸手將素盈拉起來,又說:「讓她向你賠罪,這事就罷了。」

素盈忙說:「公主原是無心……妾不敢當。倒是陛下的手,不要緊吧?」

他笑笑沒有說什麼,與她攜手歸座。

素颯鉤到的第一尾魚已由御廚做好,向帝後獻上。皇帝彷彿沒有將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神態自若地賜宴,冰上眾人這才謝恩起身。

席間,榮安公主滿臉難堪,離座向素盈敬酒謝罪。

素盈知道榮安一向不喜歡自己,讓她低頭也算為難了她,便接酒欲飲。

她剛舉杯,素沉便站起來施禮道:「娘娘——此酒是用金波曲釀製,內含木香。娘娘不宜飲用……」

素盈一直遵王秋瑩的囑咐,飲食熏浴器用中禁用了很多香料。木香入酒麴,又經蒸釀,原本不成大礙,但素盈見大哥出面阻攔,心中對這酒已有了提防,恐怕其中另有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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