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大婚

宮廷中的事情有時很簡單,只需要一個暗示,眾人都已意會,不需更多口舌。有時又很複雜,用難以想像的繁文縟節做一件原本可以很簡單的事情。

皇家媒氏在八月初三那天登門道賀,素老爺儘管早料到事情如此,還是喜不自禁。

納後儀定於八月十三。素盈初聽說時,覺得時間太匆促。但皇家請期與民間不同,沒有商量的餘地。況且素老爺害怕夜長夢多,巴不得素盈早早進去。媒氏一走,素盈就在崔先生和一眾命婦的督導下勤修苦練。

素盈其實不太明白皇帝為什麼選了她——月下半明半暗的一次相見,他那令人似懂非懂的一句囈語,就讓她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她私下將這場意外的相遇告訴崔先生,向她徵詢心中的疑問——皇帝對淳媛是否還有一絲惦念?

崔先生沒有回答,只是笑著說:「那可是皇帝!他要考慮的東西很多。他也許會因為你是淳媛的姐姐而賞賜你許多寶貝,但不會為這個緣故把皇后之位送給你。在他決定之前,後位已經在小姐手中了,他不過順水推舟、平息異議而已——除了琚相安排的人選,皇帝還能選誰?只怕他就是選了別人,也不長久吧!」她頓了頓,又說:「不過現在有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得益於淳媛娘娘,他並不排斥小姐,似乎還有一些好感。」

素盈無語——對這樣一場婚姻中的皇后來說,這一點確實值得慶幸。

那盒花,不是送給她一人,而是送給許多人看的。她早該料到。

算算日子,此時已是八月初六,素盈花了三天練習皇后大婚的禮儀,背誦要對不同人說的不同話,用過晚飯才得閑。素盈原本不喜歡與人客套周旋,這天晚上難得一點閑暇,還要用來接待前來道喜的各色人等。她應付了一會兒,瞅准一個空當,立刻溜之大吉。

心裡並沒有特定的目的,腳下卻信步走到了詠花堂。堂內沒有掌燈,素盈推門進去,幽暗中恍然想起多年前,她曾許多次在窗外聽到崔先生教導她的姐妹們。那時她們離宮廷那麼近,幾乎觸手可得,而她是那麼遙遠。

「小姐,您在這裡做什麼?」崔先生秉燭而來,搖動一室光影,素盈的遐思在燭光里破碎,輕聲道:「來這裡清靜一會兒。」

「小姐這幾日太累了,也該注意身體。」崔先生含笑說,「連郡王都很意外:前些天讓小姐研學,小姐還很不高興。如今小姐竟沒有一點脾氣,如此努力。」

素盈淺淺一笑,「前些天若不裝裝樣子,惹惱了宰相,只怕我哥哥前途堪憂。現在,我沒有選擇。要是惹惱了我要嫁的人,搞不好全家的性命都要懸起來,怎敢掉以輕心……」

崔先生懷中抱著幾函書,放在桌上對素盈說:「眼下差不多就是我能教導小姐的最後時刻——這些書該交給小姐了,以後能用得上。」

素盈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函《女誡》,一函《女則》。她拿起來看了一眼,翻也沒翻就隨手扔在地上,笑說:「沒有哪個皇后是靠它們坐在後位上。」

崔先生並不著惱,將那些書揀起,拂去微塵,也笑道:「可是每個皇后都要拿它們來裝點——」

素盈的雙目瑩瑩,直視著她:「崔先生原來如果這樣教我的姐妹們……不知她們如今是什麼光景。」

崔落花的眼神一黯,口氣也沉重起來:「我曾經問過小姐,此生最大的遺憾是什麼。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用現在的方法教導我的學生——過去我按照明後、賢后的標準教導她們,如今我只想讓我的學生活下去。」她看著素盈,眼中露出少見的關愛,「自古以來,帝後最難。不知多少天潢貴胄慘遭摧折,後悔生在帝王家。我只希望小姐不要落得後悔。」

素盈摸著那些書,若有所思:「崔先生今後有何打算?」

「崔氏的女子,一生只有一個打算,就是教導素氏的女兒。」崔先生笑道,「……至死為止。」她們一向如此:寧可依附於素氏,孤老終身,也不願依附於男人。

素盈溫柔地望著她,堅定地說:「崔先生不必為以後費心打算了——我已經決定:帶你入宮。」

崔先生有點意外,但很快微笑起來:「很久以前,我就覺得小姐很像皇后……她也將自己的老師帶入宮中。」拿素盈與廢后比較時,她特意稱廢后為皇后,避開了不祥的字眼,可素盈還是輕輕蹙了一下眉。

「要成為皇后的人,不該把自己的老師留給其他素氏……」崔先生的口氣複雜,似乎有一點點讚賞,不等素盈說什麼,她躬身一拜,恭謹地說:「多謝小姐。」

素盈微微地點了點頭——這一拜她受之無愧。這些年來,崔落花已經太了解素盈,若不帶她進宮,素盈不能確定素老爺會對她做什麼。

離開詠花堂,素盈踏著一地花影,走得很慢。月色昏昧,她用目光費力描摹地上的花磚,並不是因為對它們有特別的感情,只是覺得將要離開熟悉的一切,有些莫名惆悵。

走著走著,她踩到一個人模糊的影子,停下來,循著影子慢慢望上他的眼角眉尖。他器宇軒昂,可五官從小就與素府的老爺姨娘、兄弟姐妹沒有一點相似之處,瞞不住血緣的差異。儘管如此,素盈卻不只一次覺得,他的臉,他的每個表情、每個眼神……她一直都很熟悉。這錯覺太危險,她從不敢深想。

「二哥……」素盈略略頷首,算是招呼。

素震的神色平靜,慢慢地說:「明日起,你不必這樣叫我了。」

許多人攀附東平郡王府時,他卻選了八月初七認祖歸宗。從明日起,世上就沒有素震,只有虎賁郎將謝震。

素盈「嗯」一聲,不再說話。兩人在狹窄的小徑上默默地面對面站著,似乎都不知該說些什麼。遠處傳來一聲更鼓,素盈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舉步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素震猛地抓住她從他身畔掠過的手,仍是面向著前方,呼吸卻難以平靜。

素盈感覺到手上傳來他的體溫和熱量,忽然悲從中來——她並非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可她明白的事情太多,就因為太明白,連「一時糊塗」也沒有,所以只能再一次搖頭。

發簪上懸著的琉璃珠輕輕撞擊出清冽的聲音,像是隨時會碎。

「放開吧……」她說。

他放開她的手,卻抱緊她整個人。

「在這時候放開,這一生就再也不能擁你入懷……」他說。

素盈被他的莽撞驚呆,不知他何時已用情至此。她想推開他,卻不及他力氣大。「我們幾年來只見過十七次面——」還數今年最多。從前他在邊城,幾乎不回來。

他望著她,用柔緩的聲音說:「你給我寫過三十五封信,一共十萬零四百一十六個字……我從每個字里都能看見你。在讀完你寫的第十九封信時,我已知道:世上沒人比你更了解我。無論如何,我要娶你。」

素盈沉下臉,口氣透出寒意:「請你自重!」

她的冰冷讓他眼中的熾熱慢慢降溫。素盈在他悵然若失時擺脫他,退開一步,只給他一個背影。

小徑上響起腳步聲——崔先生正走過來,抱著素盈沒有帶走的書。看到眼前一幕,她愣了一瞬,定神平靜地對素盈說:「小姐,雖然很多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有些人是不能犯錯的——她們沒有改的機會。」

「我明白。」素盈幽幽地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口齒有些含糊——她忽然有種預感:為這一個「明白」,大概,她這一生也會如崔先生曾說的那樣,遇不到一個山伯……有些人,註定只能擦肩而過。

她靜靜深吸口氣,側身從素震身邊走過。他沒有牽她的手,輕聲說:「阿盈,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像去年冬天的那個早晨,你去東宮之前。」

他的聲音那樣無奈,讓人不忍拒絕。素盈轉過臉看了他一眼,緊閉的嘴卻怎麼也張不開。她黯然垂下頭,默默地繼續走她的路,終究沒有叫出來。

謝震第二天就離開了素府。四夫人畢竟養他一場,落了幾滴眼淚。其他人對這位公子的感情一向生分,況且又有素盈的大事日日|逼近,也沒有為此事分心。

素老爺特意觀察素盈的臉色,發現她也沒表現出特別,於是稍稍安心,對她說:「年少時,懵懂無知是難免的,過些日子就會變淡。以後你自己也會覺得有些事情像是胡鬧。」

見素盈無動於衷,素老爺又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以後要更加小心慎重。哎——直到生下皇子,都不能鬆懈啊!」

素盈心中冷笑:他的打算真是長遠。

八月十三倏忽而至,素氏全族的顯貴齊集東平郡王府。皇家的使者送上精美的酒饌和豐厚的聘禮,後族遍飲皇家御酒之後,命婦請素盈登車。

在這場盛大的典禮中,不知為什麼,素盈一直有種疏離的感覺,彷彿這不是她的婚禮,彷彿這場典禮沒有她也完全可以。她按部就班,麻木地履行學來的禮儀,走了一步之後想著下一步,除此之外更無其他念頭,悲傷喜悅都不知去了哪裡。周圍的歡歌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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