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受教·盈

新近來侍奉素盈的丫頭剛十五歲,原先並沒有名字,因為她是個啞巴,人人叫她啞妹。這丫頭從八九歲就在廚房做粗活,手腳粗糙可心思並不愚鈍。她知道在小姐身邊做事不同於過去在廚房,所以凡事都小心謹慎了三分。即使如此,她還是常常磕磕碰碰、毛手毛腳弄出不少亂子。

素盈知道啞妹不可能在三五天內變得麻利精幹,眼見啞妹弄壞許多東西,她也只是笑笑,並不多加責怪。啞妹雖口耳不靈,可也能看出這位貌美性柔的小姐待她寬厚,因此對素盈又敬愛幾分。

按家裡的習慣,每個姨娘、小姐院中的丫鬟都起了相似的名。素盈見啞妹敦厚,便想要她長久跟在身邊,於是為她起了名字叫軒茵。啞妹弄了半天才搞明白素盈的意思,得了這個名字如獲至寶。素盈又將這兩個字寫給她看,啞妹雖目不識丁,也知這就是名字,將那張紙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

素盈見她天真無邪,很想教她識幾個字,料想她雖不會發聲,聽人說話也費勁,但只要多下功夫不難有成。可思及父兄如今待她,就如對一個瘋病人,分明正是看中軒茵有殘缺又不識字才送到她身邊。每一想到這點,素盈就不免心灰意冷,想做點什麼的心思也在瞬間化為塵灰。

軒茵不知小姐有什麼病,只知道每天有兩三位大夫來為她診治,一碗一碗的湯藥不斷往她面前送。老爺用非常大的聲音交待過——必須親眼看著小姐按時喝葯。軒茵想,那些葯的苦味光是聞一聞就可怕,若是小姐嫌苦不喝,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然而素盈每次見葯端來,眉頭都不皺,仰脖就喝,喝罷至多苦笑一下。過了十來天,軒茵反而心疼起這位六小姐,每次煎好葯,就向過去那些廚房裡的朋友要些蜜餞甜食,給素盈壓苦味。

素老爺不準素盈看書費心,也不准她走到外面與人多話。素盈整日禁足在小院中,除卻喝葯與睡覺便無所事事。起初她心裡埋怨哥哥與父親,後來也怪自己剋制不住——若是其他姐妹對自己說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也要被她當作瘋子。這些念頭都平靜之後,她在小院中已被隔絕月余,葯也不知喝了多少。

這天,素盈百無聊賴,又從箱篋中翻出香爐與香料,隨意擺弄。正配到一半,忽聽軒茵在門口依依呀呀,不知與何人爭執。

素盈心中好奇,走到門邊張望,一看便呆了——來的兩人都是一身俐落的行裝,行囊未解,雖是風塵僕僕的巾幗,但氣度不凡。其中一個竟是從前在詠花堂傳教的崔落花。

「崔先生!」素盈驚喜地叫了一聲,將崔先生與她的同伴迎入室內。

素家從來不養無用的人,自從素槐入宮,素瀾訂婚,素府再無需要受教的小姐。素老爺毫無半分愧疚地將崔先生掃地出門,念在她與素府有十餘年主僕之情,臨行前厚贈一筆篋資。當素盈被削去奉香之銜,從宮中回來時,她已走了好些天。

素盈再見崔先生,首先就想到這件事,不禁有些臉紅:「家父那樣對待先生,先生還記掛我么?」

崔先生笑笑:「我早想到了。再說,這樣的事情,每個崔氏都經歷過,沒什麼好稀奇的……」她細細端詳素盈,眼中滿是讚許:「不過一年多不見,小姐比從前更清麗了。」

素盈笑著與崔先生略談幾句,又打量與她同來的那位女子——她年紀不過三十,眼角眉梢已有星霜痕迹,可態度沉著,一雙眼睛格外冷靜。

「這一位是粟州世家王氏的小姐。」崔先生向素盈介紹道:「王氏醫術天下聞名……」

素盈的神色稍微變了變,勉強笑道:「原來先生這次是請人來為我看病。」

「秋瑩小姐是位不出世的神醫,六小姐只管相信她。」崔先生微微點頭,「六小姐一向是個明理人,知道什麼對自己好。」

素盈搖搖頭,向王小姐含笑道:「可我的病怕是藥石也無功。」

王秋瑩不笑不惱,靜靜地看了看素盈,說:「令尊已將小姐的情況略說過一點。若是令尊所言不虛,那麼小姐並非我見過的第一位『撞邪』之人——我曾見過另一位小姐,她總是看到一條白龍繞著自己的身子,與她喁喁對語。那位小姐不堪驚恐,幾乎癲狂。小姐可知事情的真相是什麼?」

素盈見她說話乾脆利索,直來直去,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能搖頭。

王秋瑩和藹地笑道:「其實,只是因為那位小姐嗜吃一種珍異水果——旁人吃了並無異狀,偏偏她吃了就心生臆想,眼生幻惑。自從不吃那水果,又調養幾十天後,她就與常人無異了。」

「哦……」素盈聽罷站起身,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道:「可我從小就是自己置辦飲食,從來沒有吃過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不一定就是食物的問題。」王秋瑩道:「也許是水、也許是花——小姐可否想起最初出現癥狀是在何時?」

素盈一邊慢慢地踱步,一邊道:「八歲。」

王秋瑩蹙眉與崔先生對視一眼,又問:「這些年,小姐從未請大夫看過么?」

素盈行至窗前,望著窗外的天空淡淡一笑:「我也許瘋了,但並不傻——若是說了,我早在幾年前就要過這一個月來的日子。」

王秋瑩怔了一下,從行囊中取出紙筆,調了墨,一邊問一邊記:「一年四季,小姐何時出現幻象的次數多?」

素盈默想片刻,搖頭說:「不一定。還是在宮裡時最多。」

王秋瑩略一思忖,又問:「那麼,最後一次,是在何時?」

素盈回過頭看著她,眼中有一星寒涼:「……現在。」

崔先生與王秋瑩都驚了一剎,面面相覷。王秋瑩迅速鎮定,詳細問了素盈眼見的種種奇異景象,又問了素盈近來的飲食用藥,最後才問:「不知那女人對小姐說些什麼?」

素盈的身子僵硬,冷冷道:「這有什麼關係?」

崔先生見她言語生硬,忙打圓場道:「秋瑩小姐也是為您著想——畢竟看病之事,大夫知道得越詳盡越好。尤其心病,還要從心事入手。」

「我也是為兩位著想。」素盈神情溫和,話語雖誠摯,聲音卻有些寒意:「我家不是平常人家。說了不該說的、聽了不該聽的,都要付出代價。」

「那麼,等小姐願意說時,再說與我聽吧。」王秋瑩收拾東西,向素盈暖暖一笑,「我從來不怕付出代價。」她說著,隨手拿起素盈散放在桌上的香料,道:「若是小姐不介意,這些香料可否容我帶走?」

素盈點點頭,喚來軒茵包好那些香料,將崔王二人送至院門口,又問:「崔先生……你這次回來,只是帶王小姐來為我看病?」

崔落花知道終究逃不過她這一問,早就準備,此時緩緩道:「我是來執教的——令尊請我回來,為您重開詠花堂。」

素盈默默看著崔先生與王秋瑩步步離去,又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最後在守門的兩個丫鬟催促下回到房中。

庭院寂寂,屋內暗淡,桌邊那個女人還是怡然自得地坐著。她已經一言不發地坐了好一陣,這時帶著高傲的微笑看著素盈。

「阿盈,」她說,「你看——你在他們眼裡只是這樣一個傀儡,即使他們覺得你有點癲狂,還是不會放過你,要按自己的需要重新雕刻你——你的舉止、性格、喜好……全要按照他們的眼光改變。」

素盈不理她,坐在桌旁,眼望著對面牆壁上的圖畫。

「可是,無論她是什麼樣的神醫,也趕不走我。」那女人微笑著說,「既然你心裡也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一種幻覺,那麼我告訴你——我並不是一種病。」

素盈的睫毛抖動一下,輕聲問:「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報上我的名字或者來歷,不會扭轉你對我的看法,也不會對我們的關係有任何改變。」那女人托著腮,眨了眨眼睛,狡猾地一笑:「有一天,你自己會明白。」

素盈胸中一悶,站起身走到門外階上遙望蒼天,忽然心生無奈無力。

軒茵正在小院中煎藥,看她神色茫茫,不知她有何吩咐,忙走到她面前,緊緊看著她的口唇。

素盈知道軒茵大略能從口形看出她的意思,於是慢慢地道:「你去廚房把昨天剩的豆糕,用乾淨的紙包六塊。紙千萬不要用帶花色的……然後給詠花堂的崔先生送去……」說著說著,她心尖上忽然一酸,眼淚突地落下兩顆。

軒茵驚慌失措,見素盈只管流淚也不擦,以為她手邊沒有手帕,急忙跑進屋中取了手帕。可迴轉再看素盈,神情已恢複往常的寧靜。

「去吧!」素盈向軒茵笑笑。「我沒事——忽然想起了軒葉。」

軒茵從來把素盈交待的事情當作頭等大事,立刻包了豆糕送去。

「阿盈,你要去詠花堂拜那女人為師?」白衣女人身子一晃,就從桌邊晃到素盈身旁,「你想要變成『那樣的』素氏的女兒?」

素盈目光灼灼望著她,緩緩道:「能離開此處去詠花堂走走,也好。若是違逆父親的意思,只怕我再也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