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逆劫

世上的事物都是應運而生——有征戰,便有了戰士;有權力相奪,便有了成王敗寇;有王,便有後,有了皇后世家。如今有了傳言中的丙午劫數之說,世上忽然就冒出許多道人方士,為人化解劫難。

素老爺覺得,天下誰家都不如他家更需要這樣的能人異士,於是有一天,一位頗有道骨仙風的布衣神算被請進東平郡王府密室之中。

「不知郡王想化何災何難?」那神算一身道袍很寒酸,可態度從容,像是寵辱不驚、看破紅塵的方外之人。

素老爺見他眉宇軒昂,已有三分心折。

「小女出門撞邪,請先生指點解救之法。」他斟酌詞語,最後還是不得不將素盈近來的狀況歸結為撞邪——好好地去相府探望她妹妹,回來就悶在房中不住哆嗦,臉上一會兒蒼白,一會兒緋紅,身上忽冷忽熱。打那之後,別人問什麼,她能對答如流,只是說著說著就神色飄忽,彷彿分心去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神算點點頭,「近來京中乖戾之氣甚盛,被邪氣衝撞也不稀奇。」說著他取出一枚很大的藥丸交給素老爺,道:「每晚臨睡前在鼻端聞一碗茶的時間即可。」

素老爺收了藥丸,又問:「今年流年似乎對我家不利,家中子弟多有不順。不知先生能否指點一二?」

「這要看過八字,才好說。」神算道,「劫與非劫,因人而異。化解之術也有天淵之別。」

素老爺早備了紙筆,親自寫下兒女們的八字。然而宮中曾出過以生辰八字詛咒淳媛之事,素老爺這次多了一個心眼,胡亂寫了許多生辰混淆耳目,將素沉、素颯、素湄、素盈與素瀾兄妹五人的八字摻雜其中,令人難以對號。

道士一一看過方說:「貧道只批這生辰,郡王將貧道批語記在心裡就是。這第一張,生在坤位,且時辰大佳,五行俱全,唯土稍欠,不利生長。若是小姐,當有左右天下之狀,可惜有無嗣之憂。若是公子,當是極大的富貴伴其一生,可惜亦有無嗣之患,且難以壽終。」

素老爺看了一眼,見是素沉的生辰,心中很不痛快,也不多話,等他繼續說。

神算又批了幾個生辰,其中有好有壞,有個極富貴長久的,可惜是素老爺杜撰出來。直到拿起一張八字,那先生掐算一番忽然笑道:「這定是郡王捉弄貧道——這紙上之人命已休矣!」

素老爺心想他果真有兩下,居然連杜撰出來的都能算出。可看那八字時,卻是仍在宮中的素湄。他心中早就有鬼,這時不免驚得神色也變了,心頭忽地生出殺意。

幸而那先生並未在意,又拿起一張八字,連連點頭微笑:「這若是位公子,那可生得好了!此人生在巽位,恰逢風生水起之時,一生不宜靜守,最宜闖蕩,且逢變則勝,無可限量!若是靜守一處,便可惜了這樣的命格。」

素老爺聽他終於說出一句好話,且說的是他偏愛的素颯,這才將心定了定。

神算手上八字無多,又拿起一張,驚得瞠目結舌:「這位命相與第一位有些相似,都生在坤位上,較前面那位更好一層,恰是太陰之日之時,且生得圓滿——當真了得!這一位若是小姐,怕是要效仿啟運太后了!」

啟運太后素氏在皇朝歷史上頗負盛名。她以宮人之身誕下皇子,也就是後來的靜帝。因啟運太后身份卑微,且正宮素後無出,便將靜帝要來撫養。靜帝登基之後奉嫡母素後為隆運太后。啟運太后自封為太后,反廢了隆運太后,以自己的家族取代了隆運太后一脈在後宮外朝綿延四代的大權。

素老爺吃了一驚,將那八字捏在手中反覆看,卻聽神算繼續說:「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天意難違:月有圓缺,運有盛衰。這位的命格,盛極時太盛,由盈轉缺時便如乾坤逆轉,只怕……」

「先生可有轉圜的辦法?」素老爺忙問。

神算掐算一番,搖頭嘆息:「若是有所生養,缺時便有依靠,足以補缺。若是無子,索性就這樣也罷,萬萬不可養別人的子孫,否則怕要履跡被啟運太后廢黜的那位。」他不再多說,拿起最後一張八字細細看了看,點頭道:「這位的命也上佳,一生能保大富大貴,且有后妃之相,頗宜子孫。」

素老爺見是素瀾的八字,更加驚疑——素瀾已是相府媳婦,又何來后妃之相?素老爺對他的話又有八分不信,索性直接問:「敢問先生,我這些孩子,要如何過今年的赤馬之劫?」

「貴府何來劫數?」神算拈鬚笑道:「眾位公子小姐的命格不乏富貴,此劫難以動搖。況且還有那位風生水起的公子與這位正當大盈的小姐,這二位都是遇劫則盛的命相,今年乃是一大契機,何患有劫?」

素老爺聽罷哈哈一笑,拿過早準備好的銀兩賞了先生,親自送他出門。

待先生的身影剛出府門不遠,素老爺立刻把臉一沉,找來府中死士,命他們速速將那酸道士滅口。交待完畢,他將那些寫著八字的紙小心穩妥地處理掉,才拿著藥丸去找素盈。

素颯自從知道妹妹精神不爽利,在家時,一天要來探望數次。素盈身體並無大恙,可素颯一看就知道她有心病。

「阿盈……」這天他將軒芽支開,委婉地問:「是不是受什麼委屈?不能與哥哥講么?」

素盈神情並無異常,只是眼中沉沉的黯淡無光。連日來別人問話她懶得回答,聽素颯也問,終於握住哥哥的手,無力地說:「哥哥,我覺得害怕……我怕我還沒有考慮周全,已經做了危險的決定。可是,可是我一點都不後悔——這讓我更怕。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怎麼?」素颯奇道:「你做了什麼?在相府又將宰相惹惱了?」他笑著拍拍素盈的手,寬慰道:「沒事!他不會把你怎樣。」

素盈笑得有些古怪:「才不是呢!這一次,是他要幫我一個大忙,幫我們家一個大忙!」

素颯更加覺得稀奇,忽然見素盈神色一斂,瞬間又有難掩的惶恐。他見狀連忙柔聲問:「阿盈,怎麼了?」

素盈避開他的目光,把臉轉往一旁——那個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白紗的女人,就坐在素颯身邊,他卻看不見。素盈深深地呼吸,刻意忽略那女人的存在,繼而向素颯微笑:「哥哥,有一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

她走到門邊,看看周圍無人,又定了定心神,才坐回素颯身旁,從容地說:「我,從小就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女人。」她用眼角餘光看到白衣女人只是坐在那裡微笑,並不打擾她攤開這個秘密。「她總是對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我很不安……她很久沒出現,我以為她再也不會回到我面前。可是……」

素颯摸了摸她的額頭,盡量表現出相信她說的一切。他放緩聲音耐心地問:「她都說些什麼?」

素盈緊抿著嘴,不回答。

「如果只是無關緊要的事,你不會瞞我這麼多年。」素颯用力握了握妹妹的手,鼓勵她說下去,「阿盈,說出來吧——說出來就不會再想了。」他只當她從小有個難解的心結。

素盈的手在他的手心裡微微發冷,整個身子也輕輕顫慄,幾度張了張口,可沒說出話。

「阿盈,你怎麼啦?」白衣女人笑著用溫和輕盈的聲音說,「害怕哥哥並不相信你、把你當作瘋子?還是害怕宰相併不相信你的話,並不落入你的小小詭計之中?害怕他對皇后的感情遠遠超過你的估計,反因看透你的離間而對付你,你卻沒有為自己準備退路?那麼——我讓他們毫不遲疑地相信你,好不好?讓天下無人置疑你、反駁你,好不好?」

素盈陰沉著臉,緩緩回答:「我不怕宰相……我所做的,只是因為我絕不原諒在我面前害死妹妹的人!」她的口氣凌厲冰冷,讓素颯暗暗吃驚。

「但,我也不願為了報仇將未來孤注一擲。」素盈繼續說。

素颯怔怔看著她,越來越用力握緊她的手。「阿盈?」他的臉色微微發白,不願相信自己此刻看到和聽到的,更不願去猜測——若這自說自話發生在旁人身上,他不須一瞬就能斷定那人腦子出了毛病。然而他面前的人是他妹妹,對他而言,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瘋的人。

女人看著素盈,笑得非常溫暖。「知道我為什麼總會來到你面前么?」她的聲音如春風和煦,「因為你一直都是這樣,不甘心把自己交給別人來擺布。你一直都是這樣,一面覺得自己微不足道,誰都能夠踐踏;一面又覺得自己沒有一點不如旁人,能夠做到誰也做不到的事……」

「住口!」素盈低低地呼喝一聲,手上一用力,指甲就刺入了素颯的手心,可她渾然不覺,還是僵硬地梗直身子與那女人對峙。

「我給你機會,讓你證明看,哪個才是真正的你。我可以讓你證明給所有的人看,你絕不是沒頭沒腦、任由支配的傀儡,你能夠操控天下……」

「住口!」素盈大叫一聲:「我不需要證明給任何人看!我也不需要你給的天下!」

當她喊出最後一句,那白衣女人埋頭一笑,悄然不見。素颯嚯的站起身,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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