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赤馬·劫

慈明六年剛開一個頭,天下人人都預感到這不是一個好年景,註定多災多難。南國前些年出了一種奇怪的說法,說是「赤馬紅羊多劫難」,年值丙午、丁未,天下必然有亂。慈明六年適逢丙午,人們口中不說,然而但凡遇事,心中便忍不住往那讖語上牽連。

雖有上諭一道,禁止妖言惑眾,違者嚴懲,但世上最難管住的便是人心,皇命本來就難以收攏惶惶人心,何況宮中先自多事——先是正月里,丹嬪生辰那天,她鬱鬱寡歡,獨自飲酒飲至酩酊大醉,不知一個倒霉的宮女如何衝撞了她,竟被她失手打死。後宮之中責罰宮女並不少見,甚至有的宮女因不堪痛楚而自盡也不稀奇,因此皇帝早有明令,不準後宮妃嬪私自動刑。丹嬪錯手打死宮女引得龍顏震怒,念她曾經育有皇子,未加重罰,只在第二天將她貶為丹媛。

素府去年在宮中損兵折將,又得這噩耗,無疑雪上加霜。唯獨素老爺得知後長出口氣,連說:「還好,還好!只是貶了一級而已。撞在這當口上,她那樣性子的人,還是退上一步比較好。」

二月初一,國舅家正設宴宴請皇帝,已出嫁幾年的三公主盛樂又送來急報:她的駙馬征虜將軍在西陲一次出戰中,被西國所殺,她將擇日扶柩回朝。

朝中頓時又亂了兩天:西國雖然立國日淺,但一向野心勃勃,只待兵強馬壯便要伺機而動。征虜將軍縱橫沙場十年,戰功赫赫,向來有常勝不敗之譽,駐守西陲四年從未有過閃失,沒想到竟一朝殞命。

皇帝又一連幾天召群臣商議鎮守西陲之事。

國事正焦頭爛額,後宮又出意外:這年冰河開封之後,地泉翻湧異常,宮中水井十之六七受到影響,水質不及從前清凈。起先宮人們並未在意,按著規矩以藥石凈化井水之後就照常使用。誰知不出幾日,宮中妃嬪、宮人驟然病倒一大片,連皇后、貞妃及眾多選女也未能倖免。太醫們被這奇症弄得措手不及,唯有硬著頭皮全力救護皇后及貞妃。選女們患病的太多,一時難以全數得到診斷,竟在七八日內暴斃十餘人。

星官夜測天象,稟報說星象不吉,主後宮亂。此時皇后身體稍有起色,見後宮一片愁雲慘霧,便向皇帝進言,懇請放那些年長的宮女出宮擇配,連那些選女們,若是想要歸家休養,也一併允許,待星亂過去再迎入宮。皇帝此刻無心放在這事上,便讓她作主。

宮女出宮一事沒有人不願意,然而選女們各有心思,誰也不願在這當口離宮歸家。哪知不出十日,選女又有十人暴斃,竟像是有人怕她們不走,強行來攆似的。選女們見死者容色情狀都與先前中了水毒的不盡相同,只得紛紛求去。唯有那些家人竭力不準回去的,不得已留在宮中小心度日。這一番折騰,淑文殿受教的選女只剩下二十來人。

素貞妃與她姐姐文妃十餘年來不參與宮中是非,日日緊閉宮門吃齋頌佛,彷彿看破紅塵似的。這次貞妃染病,也不急於康復,反倒像看透天命,早將此性命置之度外,只等拋下皮囊西登極樂。太醫用的葯她並不拒絕,然而皇后日漸有起色,她卻漸漸衰弱,終於悄無聲息地晏駕。她姐姐文妃見狀也不悲傷,把一頭長髮一刀斬斷,求皇帝送她到京城皇極寺出家,為皇家祈福去了。

後宮中一時蕭條慘淡,氣氛與從前大為迥異。

素盈早已不把心思放在後宮,可她家親戚來來往往,多少都與皇家沾親帶故,各種消息不請自到,她耳中紛紛擾擾,還是那些與宮廷有關的話題。

這日她在姨娘們那裡聽她們閑聊,聽得索然無味,獨自走到花園中透氣。

楊柳正待發芽,院中無花無雪,乏善可陳。素盈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株梅樹上猶存疏疏朗朗的五六朵白梅,清爽可愛,搖搖欲墜。她看了喜歡,想把這株梅花送給鳳燁公主看看,於是走至近前小心翼翼地攀折。

鳳燁公主難得在年初診出喜脈,素沉大喜過望,比往常更加小心呵護,幾乎連只茶碗也不讓她去端。誰知未出正月,公主好端端坐在家中,那胎不知怎麼傷到,竟流了去,連帶著鳳燁公主的身子也大傷元氣。她自那之後又傷心又傷身,整日懨懨地卧床謝客。素沉也難過,但更怕她悶出三長兩短,便每天陪著她哄著她,又請素盈偶爾來與她作伴。

素盈在梅枝下深深呼吸——那一縷淺香令人神清氣爽,她不禁微笑著踮起腳尖,勉強夠到那枝梅,又不敢太過用力,怕震落了花。正在費勁,身後忽然伸過一隻手,將梅枝輕鬆折下。

素盈驚得一回身,正撞入那人懷裡。

她慌忙退開半步,怔怔看著那人的臉,半晌才低低地叫了聲:「白……大人……」

信默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將那枝梅花送到她手上,也低聲問候:「你近來可好?」彷彿這幾句簡單的話也怕別人聽去似的。

素盈點點頭,輕聲問:「這是後宅,白大人怎麼……」問到一半,她便打住——他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這裡。想到此處,她就止不住想起上一次與他在園中相遇,他向她求婚……素盈忙用話把自己的思緒岔開:「白大人探望七姨娘么?」

信默心不在焉地「嗯」一聲,目光還是定定地望著素盈,可又什麼也不說。素盈垂下頭嘆了口氣:「大人從小徑往回走,在第一處岔口左拐,就能折回七姨娘的住處。」

「我知道路。」信默的聲音還是那麼低迷。

素盈略略欠身,又道:「那麼,小女尚且有事,先行一步。」

她捧著梅枝剛轉身,信默就一步跨到她身邊,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素盈本能地抽手掙扎,信默卻抓著她不放。那枝梅花原本就單薄,被他們一折騰,花瓣跌得七零八落,紛紛散在地上。

素盈見花已毀,無奈地把梅枝撇到一邊。信默已摸到她腕上仍掛著一塊硬硬的方形石頭,這才鬆開手。

「我聽慶源侯的公子提起你……好像是與親事有關。又好像,事情已有眉目,大約你們的父親就要確定。」信默黯然道,「……你要嫁他?阿盈,他……他並不是一個能夠託付終身的可靠人選……」

素盈搖頭:「白大人不必聽那些空穴來風的消息,也不必為我擔心。」

信默還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來。他伸手,似乎想再握一握她的手腕,可還未觸及,便被人一聲咆哮喝止。

「你是什麼人?!」素震虎視眈眈地瞪著信默,「到後院做什麼?」

素盈忙道:「二哥,這位……這位是駙馬……白大人……」她見素震神色不善,越說聲音越低,又向信默道:「這是我二哥。」

信默認真看了看素震,和氣地說:「原來是即將上任的虎賁郎——失禮了。」

素盈知道素震此次在地方上任滿,回來之後為調任之事頗費了一番功夫,卻不曾想他居然謀到虎賁郎的職位,比原先還升了一級。況且禁中武官多由虎賁郎轉升,而且升得極快,謀得這個職位,羽林郎便指日可待。素盈心中為他高興,雖然尚未見到正式公文,但信默都這樣說,一定是確鑿無疑了。

素震並不多理信默,向素盈柔聲道:「阿盈,你跟我出一趟門吧。」

素盈不太情願與他一起出入,小聲說:「我要去陪鳳燁公主。」

素震直接道:「榮安公主要去探望她,你要去湊熱鬧?」

素盈「哦」一聲,向信默笑笑:「原來大人是先公主一步來的。」說著忽然覺得自己管不著他家的事,他為什麼不與公主同行,與她根本無關。於是她向信默略施一禮,走到素震身邊道:「二哥,我們邊走邊說吧。」

她只想藉機離開信默身邊,可是走出很遠,卻總覺得他的目光在她身後徘徊,她總也走不出他的視線。

與素震繞出後園,素盈鬆了口氣,就想溜走。誰知素震將她牢牢抓住,道:「就因為與宰相鬧脾氣,你妹妹生了孩子,你也不去看么?」

——這是今年唯一一件喜事:素瀾在月初生了一對孿生子,琚府上下喜氣衝天,素府也陪著高興。素盈為素瀾慶幸,可無論誰來勸說,她就是不登相府的門。

聽素震忽然說起,素盈立刻沉下臉,甩開他的手道:「二哥要是想拉我去相府,就省省力氣吧!」

素震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我見識過你的倔強——那天,桂花樹下,你見我挨打時就是這樣拗著。難道要我像當時的素颯那樣對你,你才走?」

素盈嚇得向旁邊一躲,怕他真學素颯把她扛在肩上。

素震見她慌張失措,忍不住笑起來:「我知道你不願別人看見我們一起——我先過去,為你準備的車在西門外。」那口氣竟是不容她拒絕。

素盈仍有些不情願,實在因為自從素瀾臨產,姐妹倆前前後後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過面,確實有些挂念。如今素家活著的姐妹,除了宮裡的素湄和難得回家一趟的素蕙,就只剩素瀾與素盈還時常來往。思及此處,素盈叫了素震一聲,道:「二哥等等——我去找幾件禮物再走。去探望阿瀾,總不能空著手……」

「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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