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淳媛之死

皇帝見淳媛身體漸漸有起色,挑了九月十九這個黃道吉日為她誦經祈福,求各路神佛保佑她安產。

各宮妃嬪乃至後宮受教的選女們紛紛解囊,或贈經幡,或贈法器,表面上都向淳媛示好。

後宮不便張羅法事,皇帝又下令召集十位高僧在安濟殿為淳媛做法。屆時,安濟殿上為淳媛設一玉座,淳媛到時要在玉座上聆聽僧人誦經,接受祝禱。

淳媛料想到時候人員蕪雜,生怕出差錯。可事情出了琉屏宮,其間種種事宜,她全然無法插手,只能委婉拜託管事的宦官多多盡心。

十九這天一早,宮女們為淳媛裝扮起來,一行光華燦爛的麗裝宮人簇擁著她前往安濟殿。

在淳媛執意堅持下,素盈也陪侍在側。她穿了身簡潔的素色長裙,跟著淳媛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左右留心。

安濟殿早已布置妥當,彩幡、垂簾、香花素果一應俱全。為淳媛身體著想,皇帝特意下令殿內不得燃香,生怕煙熏火燎的味道讓她難受。

玉座上面鋪滿各色描金綉銀的茵褥,大多是蓮花或吉祥文。素盈知道那是各宮各院送給淳媛的,便多了一個小心,趕在淳媛前頭用手掀起來翻看。淳媛待她點頭之後,才在宮女的攙扶下入座。玉座四面的紗幃一齊放下,連素盈也被攔在外面。她隔著一層薄紗看著淳媛,只見妹妹的臉朦朦朧朧,彷彿隔著夢境看另一個世界裡的人似的,讓素盈心頭有點不安。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預兆,素盈也說不清楚。

她向四下看看,無意中瞥見一名宮娥從窗欞邊晃過。那服色不是安濟殿或琉屏宮的宮人,大概是哪個院中派來看熱鬧的。那張臉有點印象,素盈沒有多想。

十名高僧低著頭走進殿中,在淳媛面前不遠處的蒲團上趺坐,用悠遠而空冥的梵音低頌祝福。素盈雖看過佛經,卻未聽過梵音,一時被那新奇沉和的語調吸引。他們手中的木魚徐徐地發出仿若含有深意的木聲,素盈聽了一會兒,心思也隨著寧和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邊有什麼東西清脆地響了一下,素盈才在她的飄忽境界中一驚,急忙去看淳媛——她的身子晃了一下,素盈聽到的聲音是她頭上的金飾互相撞擊。

「娘娘!」透過薄紗,素盈看到妹妹的臉色蒼白,籠著一層黯淡的灰暗。那不是安濟殿在她臉上投下的陰影,而是血色消褪留下的敗績。

「姐姐……」淳媛輕微地呻|吟一聲,向素盈伸出手,尖尖的指甲撕破了那層薄紗,緊緊扣住素盈的手腕。「……姐姐!」淳媛的身子一側,歪倒在胡床上。

素盈一聲驚呼,宮女們立刻擁上前,將淳媛團團扶住。

然而血還是流下來——淳媛側身的剎那,從她身下的堇色綉褥上落了幾滴在深青色的玉石地面。

安濟殿中立刻亂成一團。素盈心中再沒什麼超凡脫俗的聖音,只有悶悶的一團雜音,彷彿來自混沌的交錯轟鳴,轟得她眼前發黑。

「阿槐!」她渾渾噩噩僵立著,大叫了一聲。

淳媛已經在宮人們七手八腳地攙扶下離開安濟殿,素盈只看見一片青色宮衣當中露出她的一點金色衣領。她慘白的容色在素盈的視野中一晃而過,深青色的地板在她離去之後血跡斑斑。

沒人有心思招呼素盈。那幾個高僧手足無措地呆坐在原地,安濟殿內的小宦官們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素盈回過神,渾身撲簌簌地發起抖來。她回身對一個尚未離開的宦官說:「煩勞公公看好安濟殿內所有物事,一樣都不可少。這事情非同小可,公公要盡心。」

那宦官莫名其妙地瞪著素盈,「小姐這時候還有心思管這些?還是趕快去看看淳媛娘娘吧!」

「公公就當是幫娘娘一個忙,不會錯的。」素盈又叮囑一句,才急匆匆一路小跑趕回琉屏宮。

短短一刻,琉屏宮外已聚了好些人,想必是得了消息立刻趕來看情況的。素盈遠遠看見其中有丹嬪,眼圈一紅,迎上去握住丹嬪的手腕,一聲「姑姑」還沒叫出來,眼淚已經落下。

丹嬪見御醫已入宮為淳媛救治,便把素盈拉到一旁,厲色問:「這是怎麼回事?」

素盈把方才的景況一說,丹嬪立刻向身後的丫鬟道:「映榮,你馬上把安濟殿的東西都要過來——就說是我要的。」

丹嬪見素盈擔心,拉著她的手走到淳媛的寢室門前。可守在門口的宦官無論如何不准她們進去。丹嬪知道這是規矩,也不便強來,只得與素盈二人心急如焚地守在外面。

素盈等了好久不見屋裡傳出消息,心頭越來越寒,忍不住啜泣道:「姑姑……阿槐的孩子,是不是……」

「不準亂說。」丹嬪不比素盈從容,而且她從來也不會說幾句寬慰人的話,這時候想說也說不出,只得恨恨地跺腳:「真是急死人了!我說了要周太醫過來,他們偏偏說找不到人。這個方太醫到底能不能行?」

她兩人正著急,裡面走出一位太醫,一見丹嬪忙躬身施禮。

丹嬪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問:「方太醫,淳媛娘娘如何?」

方太醫不敢抬頭,顫巍巍道:「回稟娘娘……淳媛娘娘她……她……她……」

丹嬪見他吞吞吐吐,哪裡有心思跟他耗著,一把將他推到一邊,拉著素盈跨入宮內。她們前腳剛進門,便聽到宮人一起痛哭出聲。丹嬪怔怔地頓在原地,素盈也呆了——與失聲的宮人們形同天壤,淳媛靜靜地躺在床上,無聲無息。在一片哭聲之中,她的寧靜讓素盈遍體生涼。

「阿槐……」素盈胸中發出艱難的一聲喚,向前邁了一步,卻打個趔趄跌坐在地。眼淚模糊了視線,眼前金碧輝煌的琉屏宮化成一片燦爛冰冷的昏黃。她的手觸到地上一片濕冷的液體,攤開掌心,才發現那是素槐的鮮血,紅得讓人心悸。

素盈在那個瞬間又想起了小時候的某一天:午後的素府格外安靜,素盈不願睡午覺,偷偷溜到後院的楓樹林玩耍。誰知素槐已經在那裡。她小小的身子站在一株楓樹下,仰頭望著天。聽到素盈的腳步,她靦腆地向素盈笑笑,伸出小手指向樹巔,帶著一絲欣喜和羞怯,柔柔地說:「姐姐,看!」——梢頭是一片半紅的楓葉。她發現了秋天的第一片紅葉,無限歡欣地把這個秘密和素盈分享……

再也不會有人用那樣溫暖的聲音說「姐姐,看」……再也不會有了。

只為妹妹做過的這一件事,素盈狠狠地抽泣起來,彷彿琉屏宮中所有的冷氣都吸入胸腔,刺得她五臟六腑都劇痛無比。

「你們都出去!」丹嬪的聲音冷冰冰的,帶著她一貫的霸道。

宮人不敢違逆她,紛紛從素盈身邊退了出去。

素盈獃獃看著丹嬪走到淳媛的床邊,看著她摸了摸淳媛的臉,扶起淳媛的頭,把她腦下的軟枕抽了出來。

「姑姑?!」素盈看得不明白,撐起身走到她身邊,「姑姑……你……」

丹嬪不理素盈,伸手在枕頭上輕輕摩挲,嘴角慢慢掛上一絲寒冷殘酷的笑。「你來摸摸看——」她把枕頭遞給素盈,「這一片,還濕著呢。」她的聲音又低緩又陰森,素盈聽了害怕。

「姑姑什麼意思?」

丹嬪疲憊地閉上眼睛,用乏力的聲音說:「即便是孩子保不住了,阿槐的命也不該這麼容易就沒了——何況這也太快。不到一個時辰,大小兩個都沒了……這怎麼可能?」她倏然睜開眼,「我看他們……就是用這個悶死你妹妹的。」

素盈手中的軟枕「撲」的落在地上。

「是誰?!是誰要這麼做?」她渾身顫抖,不知自己是怒還是怕。

「誰知道呢。」丹嬪定定地看著淳媛的臉,「也許是某個妃嬪,也許是許多個妃嬪聯手……」

「姑姑!」素盈跪在丹嬪面前,無聲地用淚眼凝視著她。

丹嬪卻無奈地搖搖頭,軟軟地拉起素盈的手:「阿盈,我做不到……不是我不想為阿槐報仇,只是我無能為力。這宮裡死去的孩子還少嗎?可又有幾次能抓住兇手?我若是有那樣的本事——八皇子又怎麼會……怎麼會稀里糊塗地墜樓而死?我只能告訴你,阿槐這事與我沒有關係。除此之外,我再也不能告訴你更多。」

素盈一邊聽一邊用力搖頭,「不,阿槐不該這樣……她什麼也沒做錯……」

「是不該這樣。」丹嬪的口氣一變,陰沉沉地說:「我不會,決不會這樣罷休。只是,縱然我們說她是被悶死的,恐怕也找不到什麼憑證。即使揪出幾個人治罪,想必也是對方白給我們,送給淳媛陪葬的。」

素盈不住地搖著頭,猛然站起身,向琉屏宮外跑去。

眼淚流在被風吹乾的皮膚上,更加疼。

「素盈,你看,即使是丹嬪,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可是,我能讓你無人可及!」那白色的女子從天而降,蒼白刺眼的長袖在她身邊飄飛,像是要把她重重裹住。

素盈停下腳步,深深地看著她,問:「你要我怎樣?」

白色的女人眼睛一亮,滿含笑意:「十年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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