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皇后·素

素盈最初對擺弄香料有興趣,一是為了好玩,打發時間,二是因為調香雖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手筆,卻是她會而諸位姐妹都不會的。但自從知道香中還有自己沒聽說過的名目「凌霄落英」,反倒激起她暗暗的好勝的心性,想著既然學一次,就學出一點名堂。

再者,她私底下猜到宰相因看不慣,將奉香的鼻子割去。她學調香本就是宰相的意思,萬一一事無成,自己雖是素氏小姐,卻也不知他會如何對待,又不知她不成器會不會累及哥哥。事已至此,除了更加刻苦跟師父學習,素盈也別無他想。

調香事件過去一段日子,宮中也沒有來人回信。素老爺心裡沒底,一個勁追問素盈那隻香爐是什麼樣的。素盈避而不答,只說香爐是銅的、沒有花紋。

素老爺想了想,以為宮中的人心細、不露馬腳。又過了幾天,丹嬪託人捎話給素老爺,請他代買各樣香料。宮中香料品種不及民間繁多,有些香料又在尚食那裡管理,不便索取。上次斗香大會上,皇后分明是用了外面的香料才拔得頭籌,丹嬪心中不服氣,也教訓自己的小宮女練習調香。素老爺忙不迭採購了各色香料,特意對來人說:「六小姐就善長調香,請丹嬪留心:要是有機會,讓阿盈到她身邊豈不更好?」

丹嬪還沒傳出話來,素府先來了丹茜宮的使者。

「皇后聽說六小姐調香的本事很不錯,想請六小姐進宮調香鑒賞。」宦官笑眯眯地說著,上下打量素盈之後很是滿意:「皇后最近迷這個玩藝,小姐盡心去做自然不會受虧待。」

素盈心知調香雖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人生契機往往就是一件小事——宮中眼下正風行調香,只管儘力而為,未必不是她的機會。素老爺自然也曉得這番道理,連忙諾諾答應,催女兒梳洗更衣。

軒葉似乎有了預感,給素盈梳頭時十分遲疑,喃喃自語道:「小姐要是從此進了宮,那是大好事。可是婢子以後就沒法過了……」

「別胡說。」素盈低聲喝止,「你啊,總說些沒影子的事情。娘娘只是想看看我調香,什麼時候說要我進去了?就算真讓我進了宮,家裡還有哥哥照顧你呢!」

軒葉咬著嘴唇搖搖頭:「小姐不知道,下人有下人的難處。」

「我怎麼不知道?」素盈看著鏡中的自己,嘆了口氣:「萬一進宮去當奉香,我還不是人家的下人?」

軒葉咕噥道:「那你以後就知道了,現在還是不知道的。」

時候不早,素盈不敢跟她鬥嘴耽擱,一收拾妥當就隨宦官去了。

牛車在禁苑門口停下,素盈知道以她這樣的身份只能走進去,乖覺地下車跟在宦官身後。她雖然心中好奇,也不敢隨便打量周圍。

走了一段,前面的宦官忽然點頭誇她:「看來素小姐是個懂規矩的。這就好,我們娘娘最心煩那些自以為是的人。」

他像長了後眼似的,對她一舉一動了如指掌。素盈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兩人沿著甬道默默往前走,宦官說:「已經能看見丹茜宮了。」

素盈心頭一熱,抬眼望去——那深紅色的宮殿佇立在不遠處,素盈幾乎能聞到它散發出古老的幽香。

啊!素盈暗自長長地嘆了一聲,一顆心砰砰直跳:人人都說她一輩子和丹茜宮無緣,可她現在就站在它前面。然而,即使站在這裡,她還是無法屬於這裡……歡喜和失落同時湧上素盈心頭,她急忙垂下眼瞼,深深地吸了兩口氣。

可是前面的宦官又像聽到她的心聲,嘿嘿一笑:「小姐不用尷尬。素家的女孩兒看見丹茜宮,沒有不忘情的。要是裝作若無其事,反而虛偽。」他頓了頓,又說:「小姐是不是納悶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做什麼?在這宮裡走動,沒有後眼可不行。」

素盈覺得他的話特別多,可他看她的目光還算和善,不像故意多話擠兌。

兩人走到宮前的開闊處,迎面走來一隊侍衛。素盈看見他們的服色,急忙低頭迴避。

為首那人是丹茜宮副衛尉。那位副衛尉與他們錯身而過時似乎看了他們一眼,素盈本能地抬眼了看了看他,慌忙又低下頭——那人是素盈在小店中見過的白公子。白公子大概沒有認出她,面無表情地領著手下走過,也沒有和宦官打招呼。素盈分明聽到宦官輕輕地冷哼一聲。她對丹茜宮的事情一無所知,不敢隨便猜度這些人的關係,卻本能地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種非比尋常的關係。

沒想到年紀輕輕的白公子竟是丹茜宮副衛尉……既然不在東宮官署,當然也不是七姨娘的侄子,也就不是那個差點成為她未來夫婿的人。素盈覺得有些遺憾——即使她很少憑樣貌做出判斷,也能感覺到白公子是個極為優秀的青年。

「不知他剛才那一眼是不是看出什麼。」有一剎那,素盈心想:「不知他是不是覺得我面熟。」

她立刻紅著臉打住這個念頭,又想:緣分這東西沒法強求,既然交錯而過,就別念念不忘胡思亂想。第一次進宮來,可不是為了這個。

「六小姐,你在這裡等著。一會兒會有人叫你進去。」宦官把素盈帶到一條偏廊下的陰涼處,囑咐一句就走開了。

素盈揉揉額角,這才放開膽子環視周圍:時值午後,丹茜宮的琉璃瓦在陽光下光彩奪目。

這座宮殿是後宮裡最大的一座,恰似一隻緊閉的神秘寶匣。它的樣式十分别致,殿宇極高,屋頂的高度佔了將近一半,周圍的巨柱微微向中心傾斜,更顯得宮殿高聳而穩定。宮門側面有條長廊,迴轉處建著一個與丹茜宮樣式相似的小亭,像一朵倒置的金鐘花,穩穩地沉浸在初夏溫暖芬芳的氣息之中。

素盈知道那條長廊通向哪裡——延德殿——北國的皇朝,百官朝覲皇帝之處。這條長廊是一個象徵:後宮當中,只有丹茜宮的主人有資格從自己的寢宮直入正殿。

素盈還知道——原本這條長廊是不存在的。很多年以前,當時的皇帝年幼,不得不由母后素氏代理朝政。那位素太后嫌棄太后所住的崇儀殿離正殿太遠,不願搬出丹茜宮,下令修葺這條畫廊,便於她來往。從那以後,許多位不願離開丹茜宮的素太后和住在丹茜宮的素皇后從這裡走向正殿,或是幫助她們年幼的孩子管理這個國家,或是在她們夫君的身邊分憂解難,保證睿、素兩大家族的和睦,保證這個國家不脫離他們的掌控。皇后的丹茜宮與皇帝的延德殿一脈相連,誰也不能切斷這種維繫。

素盈想了許許多多,大多是漫無邊際的幻想。

她已經等了許久,遲遲不見有人來喚她。素盈不知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不禁反反覆復回想自己一路的言談舉止。雖然身邊沒有人看她,她也不敢有半分不耐煩的表現,神態愈加恭敬謹慎。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衣著艷麗的宮女向她走來喚她。素盈立刻恰到好處地行了一個禮。

「六小姐不要客氣。」那宮女的口氣很親熱,行動卻無所表示,只是不遠不近地走在素盈前頭,說:「娘娘剛剛有空閑,立刻就叫六小姐進去。白公公很少說別人的好話,剛才娘娘面前竟然誇了六小姐——現在宮裡上上下下都等著看看六小姐是什麼模樣。」

素盈受寵若驚,連忙說:「承蒙白公公抬舉,素盈愧不敢當。只怕在娘娘和姐姐們面前獻醜。」

宮女笑了笑,「六小姐太謙虛了。奴婢阿璞,不過是丹茜宮裡跑腿的,哪裡敢自稱姐姐!」

阿璞帶著素盈走到宮門口,通報之後就畢恭畢敬站在門外。原來她只是個最下等的宮女,連進去也不行。宮內又有比阿璞高一等的宮女迎到門口,攙著素盈的手帶她入宮。

素盈跨進宮門,只敢低頭看著腳下紅藍兩色交織的氈毯,至於往哪裡走、走到什麼地方,全要靠身邊那宮女為她決定。一直行至一掛五彩珠簾之前,那宮女才放開素盈。素盈知道這便是要她跪拜的地方,順勢跪下向珠簾內行禮。

丹茜宮瀰漫著一種甘美的香氣——素盈知道這段香叫做「天山霧重」,燃到最後會散出飄渺的紫氤。這種香有安神醒腦的功效,素盈輕輕地吸了幾口,心情也舒緩下來。

珠簾後幾步開外的地方是皇后的胡床,她似乎在床上擺弄什麼,素盈聽到輕微的叮叮聲,像是金屬相擊,在這個安靜的宮中格外清晰。

「你就是東平郡王的六小姐素盈?」皇后的聲音輕快柔和,「抬起頭來,別怕。」

素盈叩頭之後緩緩抬起臉,目光仍不敢與皇后相對。

「果然跟丹嬪如出一轍。多清秀的小姐!」皇后沖兩邊的人含笑道:「讓她進來坐吧。」

馬上有兩個宮女來攙起素盈,又有兩個宮女挑開珠簾,還有兩個宮女在胡床下放了一個坐墊。素盈乖巧地坐在皇后腳下,欠身細聽皇后的吩咐。

這時候她還是沒有看到皇后的樣貌,只看見她穿著一件白緞裙,裙上遍布深深淺淺的綠色小花,花樣十分清麗,而且這條綉裙被香熏過,彷彿每一朵花都散發著幽香。胡床上還坐著兩個少女,素盈也沒有看到樣貌,偷眼能看到一個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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