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覆天記 第九章 覆天

幾片紅葉被秋風恣意擺布,打著旋兒栽向湖心。謝勝坐在太平湖邊,看看落葉,看看湖水,再看看搖曳的樹冠,看著看著抽泣起來。有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他慌忙擦乾淚痕,躬身道聲「娘娘。」這二字說出了口,心中又是一酸:果然叫得最心悅誠服的,還是在面對那一位的時候。

「謝大將軍回來得真遲。我剛才遠遠地看見他見過聖上,出宮回府了。你不回家去嗎?」忘機在他身邊坐下,說:「大將軍失去神採的樣子,真令人嘆息——彷彿疲憊得不得了。」

「聖上不讓我走。」謝勝喃喃著說:「他說,太皇太妃突然仙去,他想讓我在宮裡陪他說說話。」

提起太皇太妃,忘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不止一次惱恨自己不會騎馬。如果會騎馬,就不會連累太皇太妃,也許她就不會從馬上摔落。如果會騎馬,就不會那麼慢吞吞地趕去黑山,到時太皇太妃已不在人世……「娘娘總是像平靜完美的畫,言行舉止不曾有一處失去風範,那蓬勃奔放一面,早已註定要像火花一樣預示著燃盡嗎?」忘機想著想著,淚水又湧上眼眶。「曾經那樣貼近她的溫暖,居然不到一個時辰就成天人永隔。」

謝勝望著湖面,忽然說:「娘娘,我想辭官。」

「你父親是謝大將軍,也算新起的高門。聖上待你從來不薄,興許過幾年會把誠節許給你。你為什麼要辭官?」

因為,即使是太皇太妃駕薨之後,也沒有讓聖上的面容染上一點傷感……謝勝心裡這樣想想,不敢說出來。「我怎麼能高攀長公主呢!再說,也許父親也會辭官。」他這樣回答。

「胡說八道!」歆兒笑嘻嘻地走到他們身後,突然大叫了一聲,嚇得他們急忙起身施禮。「他是朝廷重臣,是軍人,只因為太皇太妃駕薨,他就忘了人臣的責任?那豈能算做一個男人!」

謝勝默默地微笑起來。父親幾乎什麼也做過——西陲守將,東防大將軍,內宮衛尉,禁軍統領……前朝受過東平素氏的牽連,幾起幾落,今朝是兩次肅反的功臣,騰達在即。但是在父親的心中,在其位謀其事只能算做一個忠臣。不辜負太皇太妃,才能算做一個男人吧?

歆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平靜地宣布:「太皇太妃的陵寢,定於崇山之陰。」

忘機與謝勝都吃了一驚。忘機大膽地問:「不是應該與先帝合葬嗎?」

歆兒拾起腳邊的鵝卵石,一揮手就摔出一道長長的水漂。「聽說他們感情不怎麼樣,先帝的年紀能當她的父親,後來更是把她趕下後位。換了是你,願意生生死死都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嗎?」他說著又扔出一塊石頭,這一次用力太狠,噗通一聲沉了底。

「唯一一次和她一起登上崇山的時候,她一直靜靜地眺望那個方向。」他撓撓頭,「好像聽她說過,死後應該葬在崇山之陰那樣寧靜安逸的地方。好像聽她模模糊糊地說,死了也不會在宮裡遊盪,一定會去崇山……之類的話。她好像很喜歡那個地方。」

這個充滿「好像」的草率的結論,讓忘機啞口無言。她默默地施了一禮,轉身離開。歆兒幾步追上去,關切地問:「怎麼不高興了?」

忘機沉著臉輕輕搖頭:「為什麼不讓謝勝出宮?陛下真的需要有人陪你度過失去親人的這一刻嗎?為什麼在妾看來,陛下並不悲傷呢?」

歆兒咬牙瞪著她,陰鬱地說:「忘機……是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還是你一向都是這麼狂妄大膽?」

他的口氣讓忘機心中一痛,忽然覺悟:此後宮廷中只剩她與地位卑微的哥哥知機,除此之外再沒親人相扶相伴……想著不由得再一次淚交於睫。

歆兒見她哭了,心中有些懊悔,牽起她的手一起在湖邊漫步。他們兩人常常這樣一言不發地信步,可往日寧靜溫馨,今天卻沉悶尷尬。

「看到她緊閉著眼的樣子,我嚇了一跳。」歆兒沉沉地吁了口氣,打破沉默。

「被她嚇到,也被我自己嚇到——我竟然不知道心中是難過還是高興,是希望她醒來,還是希望她永遠別醒來。」他握著忘機的手上漸漸用力,「我害怕沒有她的未來,更害怕有她的未來——害怕有一天我對她忍無可忍,恨不得殺了她。也害怕,她永遠比我強悍有力,在帷幕之後把我玩弄於股掌之中,我根本無法對抗她。更害怕有一天忍無可忍的人是她,怕她變成另一個真寧姑姑……也許她這時候離開,對我們來說都是好事。」

忘機看了看他,心中隱約有些恐懼。畢竟是沒有血緣,可以如此冷漠地表達他對一個人的逝去毫不惋惜……太皇太妃真的是墜馬而死嗎?會不會是像母親一樣,步入素皇后、素太后和一切素家至尊女子那神秘而嚴禁探究的結局……

「陛下打算如何發落榮安大長公主?」三宰密謀宮變,註定沒好下場。與他們同謀的榮安大長公主是皇家血脈,忘機想知道他怎麼對待自己的血親。

歆兒的臉色陰晴不定,「她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她堅信太皇太妃勾結西邊,不是暗謀廢立,就是貽害國家。她說她是為了保護我,如果她真想害我,就不會挑我不在的時候。她說,她從來沒有想過傷我一分一毫。」他一口氣說下來,笑了笑:「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可是她把我的宮廷當作什麼?動輒這樣帶兵攪鬧,怎生了得?我看她是仗著自己有三千飛虎衛才會頭腦發熱。這一次就把她的私兵全繳。」歆兒好奇地瞅了瞅忘機:「你怎麼想起來關心她?」

忘機久久沒有說話,埋頭走了老遠,才緩緩地說:「恭喜陛下。」

「嗯?」

「陛下的時代,真正的來到了。」

「哦。」歆兒仰頭望著風雲變幻的蒼穹——從他第一次喚出它的名,已經足足過了十六年。

第二年歆兒冊封北固素氏一個與他同年的女孩兒為皇后,而忘機生下了第一個皇子。眼看宮廷氣象日新,謝震推脫說身體不好,真的要辭官。歆兒大怒:「大將軍正值盛年,身體有什麼不好?不準!」

謝震笑道:「西征東戰,周身傷痕纍纍,每逢風寒陰雨,遍體痛楚——這樣的人即便是在盛年,不過是拖著半廢之軀妄自尊大罷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國中銳不可當的少年將領數不勝數,正等待陛下慧眼識英、大力撥擢。」

「大將軍走到如今這位置,容易嗎?」歆兒冷笑,「能這樣輕易拋卻?」

謝震坦然又笑:「榮華富貴,高官厚爵……時運所致,豈能長據?陛下如若愛惜微臣,請准臣急流勇退。微臣實在不願待到垂垂老矣、尸位素餐時再致仕歸鄉,反辱一生豪情。」他抬起頭,歆兒怔怔地望進他眼睛裡去,忽然想:可能是件好事吧,總不能真留他一輩子。莫讓他變成又一個琚含玄,害得皇家兩代操心。

「可惜,可惜。」歆兒嘆口氣,便是准了。「大將軍打算退隱何處?」

「謝家故里尚有產業,足夠微臣覥顏終老。」

歆兒一笑:「那麼再賜你良田百傾,奴婢三百,金銀百擔,錦羅千疋,歸鄉頤養天年。」

父親一辭官,謝勝也沒心再留宮中,隔三岔五向歆兒提出他也要辭官回家,奉養父親。歆兒免不了又是一陣大怒:「朕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們謝家?看你們的樣子,恨不得插翅飛走似的!你父親守著百傾良田,金銀滿屋、奴婢成群,用得著你去養活?」

謝勝討了幾次沒趣,依舊鍥而不捨,終於把歆兒惹煩了,捉弄他道:「你討厭這座宮廷,是不是?好呀——把朱衣脫了,腰牌留下!你能自己走出宮門哪怕一步,我就不再留你!」

謝勝默不作聲地照做,在兩處宮門都碰了壁。門守即便認識他,沒有見到腰牌、准條,也不敢放他出去。謝勝早知會是這樣,悵悵地嘆口氣。這事無望成功,可是他一定要做給歆兒看,讓他明白自己的決心,也許他就會改變主意。

他邊走邊想,一抬頭看見昭妃抱著小皇子在御苑中玩耍。謝勝過去施禮,昭妃盈盈地笑道:「找到放你通過的門了嗎?」見謝勝的表情,她就明白了,招手讓謝勝到身邊,悄悄地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有這種事?」謝勝難以置信地看著昭妃,見她笑容和藹,依稀有些太皇太妃的樣子。

昭妃笑著在他手裡塞了一樣東西,「你去試試看。結果會怎樣,我可說不好。」

謝勝聽了她的話,半信半疑地走到北門。門督正在巡檢,猛地看見謝大將軍的兒子直直走過來,有些摸不著頭腦。謝勝鼓起勇氣,向他清晰地說:「中秋月,早春雷。邊塞風雷隱,深宮,深宮——」他心中恍惚地飄過一個念頭,「啊」了一聲。

「深宮……明月生!」

歆兒氣鼓鼓來到北門時,看到謝勝正在門那一邊,謙遜地向他微笑。

「是哪個放他過去?」歆兒憤憤的目光從眾門衛面上一一掃過。門督跪稟:「啟稟陛下——北門素來以印信、口令為憑。謝大人所持印信、所對口令一點不錯,小人無從阻攔。」

「什麼印信?」歆兒向謝勝瞪眼。

謝勝急忙走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