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覆天記 第八章 闌珊

如果不是因為這位娘娘,每個人的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呢?謝勝有時這樣想一想。然而在宮廷里沒有什麼「永遠」,就像歆兒常常評論別人時說的:「她也不過是個血肉之軀的人。」即使她應對宮廷事務十分老練,總會有化解不了的明刀暗箭在某一天突然襲來。

垂佑二年九月,西國傳來偽太后的死訊。

忘機應歆兒召喚,一大清早前往御苑林中暖酒觀楓。一片黃櫨與紅楓之間,她素白的身影從容閑適。宮人們將乾枯的香葉攏作一堆焚起,在上面支爐溫酒。朽葉的幽香和酒香纏繞在一起,瀰漫成滿園奇異的氣息。

「聽說是頭疼症忽然加重,眼睛驟的看不見,只折騰了一天就去了。」歆兒就著瑟瑟晨風飲下一杯熱酒,說:「我從未承認偽王是另一個國君,當然也沒有遣使弔唁、受贈遺物之說。」

忘機拾起玉筴,從沒有燃盡的葉子中撥出一枚奇蹟般輪廓完好的紅葉。

「她今年才三十二歲。」她一邊把玩紅葉,一邊說:「為什麼我覺得她不是病逝?」說著手指一彈,完整無缺的紅葉立刻碎得千瘡百孔。「不是親生的母子,無論在外人眼中如何其樂融融,轉過身,還是會各自打算。偽王如今也是英武少年,大約對她的指手畫腳再也忍無可忍了——真奇怪,我心裡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西國來了使者通報死訊,儼然把自己當作另一個國家。」歆兒說,「據說那位使者,還帶著一封交給太皇太妃的密信。」他看著忘機,堅決地說:「事關重大,我會親自問她。你別過去插嘴,就在這兒焚葉煮酒,等著我。」

忘機側過臉看了看他,低下頭嘆了口氣。這裡的宮廷也有一對沒有血緣的皇帝與太皇太妃。也許心裡冒出那樣的念頭,只是因為,平日積攢了太多不好的預感……

玉屑宮前一帶楓樹火紅如燒。歆兒遠遠就看見素盈帶著幾個宮女拾葉。一群人中,她最耐心安閑,邊想心事邊信步,走出很遠才有一次彎腰,可撿起落葉就再不離手。歆兒看了一會兒,恰好身旁楓樹搖落幾片乾淨的紅葉到他腳邊,他捏起那些葉子走到她近前,打趣問:「娘娘攢許多落葉做什麼?難道要學『紅葉題詩』?」

他與素盈說話隨便慣了,素盈從來不惱他,今天卻作色道:「這話也能亂說?」歆兒嘻嘻一笑,說:「九月的泰陵櫨環松繞,滿山深翠金黃之中點點楓紅,一定美不勝收吧?」

素盈捧著滿掌紅葉,靜靜的目光掠過樹梢直上雲霄。「泰陵比京城冷得多,地上早早就起了一層濃霜,赤紅的楓葉落在上面,美極了。」她說罷向歆兒笑笑,「京城還沒有落霜,可我卻覺得更加寒冷。進去說話吧。」

他們兩個走到玉屑宮裡,刻意沒有讓任何一個人跟進來。歆兒開門見山地問:「娘娘手中是否有一封西邊來的信?」素盈平淡地否認。

歆兒是有備而來,笑笑說:「可我聽三宰說,他們已經有了使者的從人親口|交代的供詞。使者往來時暗傳書信,不報知君主,一概要算做密諜。西邊與我們是什麼關係?留著他們送來的密信,無論內容是家事還是國事,都是一樁禍事。」他向素盈伸出手:「娘娘還是把信交給我。」

素盈也笑了笑,「這可難住我。我手裡的確沒有什麼信。至於那一封神神秘秘出現在我床頭、來路不明的東西——早已被我燒了。」

「娘娘做得這麼乾淨,看來信里提到的是真的……」歆兒眼中聚起一層似冰的迷濛,「娘娘生過一個孩子……是真的……」他定了定神,又問:「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兒?」

「我能猜到你在擔心什麼。」素盈從他臉上看到另一重影子,輕聲慢語道:「你和你父親擔心的事情一樣。」

她正視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沒有孩子。」

「那嗽疾是怎麼回事?我問過太醫,他說,的確很像是生產之後養護不當落下病根。」

素盈忍不住笑,眉眼都彎成月牙兒:「陛下的心思一向讓我驚嘆。可今日的浮想聯翩,實在令人無語。」

歆兒一咬牙站起身:「娘娘,泰陵並不是只有你、白信則和謝震三個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們三個一樣,鐵了心守口如瓶。」他緊緊盯著素盈,一刻也不鬆懈,「謝大將軍受真寧大長公主排擠,拋棄京中要職去泰陵任陵衛領的時候,很多人為他惋惜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誰會想到整日守在泰陵那樣荒僻的地方,謝大將軍還能在第二年春天喜得貴子。可那孩子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現在也沒人能說清呢。」

「陛下怎麼忽然有興趣研究謝大將軍的私事?」素盈一臉迷惘,「這可不是帝王所為。」

歆兒冷笑著點點頭:「好,好。我現在就去把阿勝殺了,看看你是不是還能這樣無動於衷。」

「假如你是一個濫殺無辜的君王,我當然不能無動於衷。」素盈漫不經心地轉開目光去看十六字鏤屏,淡淡地說:「你的父親為什麼一天也沒能坐上王座,這答案你仍然沒有想出來。」

她說出這樣的話,歆兒久久沒有回應。素盈不經意掃了一眼,大吃一驚:以前從沒有在這孩子臉上見過悲傷。

「又來了……你,總是把我當作我的父親。」歆兒難過地笑著說,「他做過而我還沒有做的事,你總是以為我遲早會做。我在你眼裡究竟算什麼呢?」他說著嘴唇顫抖起來:「娘娘,在你心中,世上是不是只有大將軍一個人懂得回報你的善意?我從來沒有想過殺死你的兒子。只是,希望他能走得更遠,不要成為你和我的危險。」

素盈獃獃地看著歆兒,疑心這孩子就要哭出來了。他眼裡的水光吸引著她慢慢站起身來,想要親手為他拭去。歆兒倔強地推開她的手,生硬地邁開大步走了。

歆兒第二次與大臣們對峙,是為了太皇太妃。據說她暗中溝通西國,為了讓她那個守在邊境的哥哥保住性命,她不止一次秘密地干涉軍機。連謝大將軍也被扯進這件不光彩的密謀。

「啊,真啰唆。」歆兒在御座上打個大哈欠,伸手向三宰指指點點:「你們有哪一個人能拿出像樣的物證?」

「陛下,現有密諜口供……」

歆兒「呵」的冷笑一聲:「往常你們是怎麼說西邊的?『窮凶極惡的亡命之徒』、『大逆不道的烏合之眾』——你們寧可相信這種人說的話,不相信天下最高貴的太皇太妃?真不知道你們和朕相比,誰更荒唐!」

「陛下——」

「都住嘴!」歆兒大力拍著御案,驚得金鑾殿上一片寂靜。他看了看殿門外美好秋光,口氣忽然又輕鬆起來:「常言道,『春狩秋獵』,打獵的時節又到了。」

一聽這話大臣們猜到他又想貪玩逃避,紛紛勸阻:「陛下十日之前剛剛從御苑獵歸。近來非節非慶,為何又有出獵之意?」

歆兒臉色一變,腦中轉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昨夜朕夢到順聖皇帝在黑山下鬱郁徘徊,似乎受到什麼阻隔,難以前行。黑山乃是人世魂靈所歸之所,黑山如生妖氛,人世必起禍端。朕既是天子,也為人子,難道不應該親自掃滅孽障,惠澤於天下,盡孝於先人嗎?」

大臣們明知這是他信口胡謅,可是誰能在金鑾殿上說皇帝根本沒做這夢,又有誰能說皇帝的夢境毫無意義?便是百般阻撓,對著一貫詭辯的小皇帝,怕也是徒費口舌。有幾位大臣不死心地建議皇帝在宮中設享,或是請高僧做個法會,全被歆兒否決。性情耿烈的馮相向來直諫,這時忍不住要一舒胸臆,卻被劉相一聲咳嗽止住。

歆兒心道:這可奇了,三宰一向神離貌不合,今日竟打起一個算盤。這趟黑山之行可要多加小心。

皇帝出獵籌備十天半月是常事,這一次匆忙準備五天就帶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出了京。

忘機不喜歡打獵,近日身體也不大好。雖然歆兒很想攜她同去,她只是一味婉拒。可是宮中沒了皇帝,驟添冷清。忘機整日神思飄忽,倍感無聊,時不時去玉屑宮陪伴太皇太妃解悶。

這天宮裡安靜得有些異樣,素盈指點她調製香料到很晚,白公公突地踉踉蹌蹌奔入宮中。忘機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神色,甚至從未想過素來平靜的白公公也會如此倉惶。

「娘娘!」信則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讓素盈想到一個不祥的傍晚。那天他也是這樣臉色蒼白地跑入丹茜宮,說:「宮中有變,娘娘快走!」

此刻他竟又這樣說。素盈恍如墜入前塵舊夢裡,唇邊浮起一個淺笑。信則見她一動不動,催促道:「娘娘,現在可不是發獃的時候!」

素盈黯然神傷,伸出一手扶住髮髻,眼雖不見,也知指尖正觸在其中那一縷灰黑相間的髮絲上。另一隻撐在榻上的手緊緊抓住茵褥,抓起一把揪心的難過。

走到哪裡去呢?那時,她可以拼上全部力氣跑來玉屑宮,因為這裡有他……有他在,她絕不會橫死階下。現在,她就在這玉屑宮裡,可是沒有他。讓她跑到哪裡去,才能找到另一個把她緊擁懷中、揮劍相護的人呢?

「忘機,你趕快回自己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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