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覆天記 第六章 家人

榮安入宮來的時候頗有大鬧一場的架勢。歆兒想,早晚躲不過她,索性當面趕她回去。如果能讓她氣得受不了,再也不進宮來,那是最好不過。想不到榮安根本沒有出現在他面前,她徑直去了玉屑宮。

十六字鏤屏,繡花藍色帷幔,玉屑宮中的布置儼然當年。榮安站在屏風旁,半晌沒有邁開一步。銀絲結花的寶藍色帷幔前,那女人穿著淡淡的黃衫,青瓷色裙子,像是深夜星空里一朵香雲托出月兒似的。她的側臉與那一天別無二致,若不是御榻上少了端坐的父親,榮安會以為眼前是一卷描繪當時景象的圖畫,幾乎要問自己:真的把這女人趕出宮廷了嗎?

素盈回眸看看這預料之中的訪客,淺淺一笑:「你發福了。」榮安還是直直地看著她,緊繃著臉。素盈容她去沉默,自顧自捧一盞香茗,仍走到敞開的窗前看景色。

「你在看什麼?」榮安的聲音較之從前更加尖銳。素盈沒有回頭,說:「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找些當年的記憶罷了。」

「你的當年有什麼值得回憶?」榮安吃吃笑道,「這玉屑宮裡的往事對你來說不是什麼驕傲吧?唉……『恬不知恥』大概就是總也趕不走你的原因!」

素盈回頭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些憐憫:「記不記得盛樂曾經說過的話?看來,十年前你就應該明白的事情,至今也沒往心上去。」榮安裊裊婷婷走到她面前,耳語一般說:「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話?只要有一口氣在,你我就沒有共存之理。」她退開一步打量素盈,嘲弄似的說:「這種話,你敢說出口么?活到今天,父兄、姐妹、夫婿、兒女……你有什麼?」

「你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素盈說,「真寧也死了,現在你只剩一個女兒,好好地為你們母女打算一下將來吧。」

榮安愴然神傷:「真寧泉下有知,看到你又大搖大擺地回來,一定憤慨極了。她得罪無數人、冒了無數險,抱定終身不嫁的決心也要保住的皇家正統,居然又落到你手裡……可憐的妹妹!」她悲憤地瞪著素盈,道:「你這狡猾的女人。我絕不會讓你得逞,絕不會讓歆兒受你蠱惑。」

素盈不再和她爭辯。她們判斷事情的標準永遠不一樣。

「我要告訴他,你對他的親人做過什麼。也許你會後悔沒有留在泰陵。」榮安說到此處似乎倍感愉悅,耀武揚威地轉身離去。白信則正好領著一名年輕的太醫來為素盈診斷,與榮安錯身而過。榮安失望而惋惜地看了他一眼,而信則根本沒有抬眼去看她。

這顆災星身邊的人,都會迷失立場。大姐,哥哥,信默,真寧……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可是一個個,漸漸地不知走到了什麼方向……只是因為多了一個她,多了一個她!榮安越想越是難壓胸中那股翻騰的怒火,氣勢洶洶闖到歆兒的書房。

歆兒正在擺弄那顆琥珀核桃。榮安攥緊拳頭問:「陛下,那琥珀是哪兒來的?」歆兒瞥了她一眼,懶洋洋地回答:「太皇太妃賞的見面禮。」

榮安火氣上沖,提高嗓門道:「陛下知道那琥珀是什麼來歷?」歆兒毫無興趣地搖搖頭。榮安伸手壓住起伏的胸口,冷笑道:「我知道,我說的話陛下從來不喜歡聽。但今天的話,陛下一定想聽。」

她一點一滴搜索腦海中的仇恨,把它們聚集成誰也不能置若罔聞的攻訐。這並不費力,讓榮安自己也略感詫異:原來向一個不明所以的人揭發罪惡,比與那些心知肚明的人交換回憶,更令人快意。

歆兒漸漸陷入了沉默。榮安說得太急,說到激動處心尖不住刺痛,不得不停下來喘氣。她看見歆兒滿不在乎的臉,高昂的興緻頓時沒了。「陛下……」

「姑姑說累了吧?」歆兒嘻皮笑臉地讓人送來一杯香飲,「喝完了這杯清火飲,回家歇歇。」

榮安渾身顫抖起來:「陛下,你怎麼能無動於衷?我說的,是你父母與那女人的怨仇!」

歆兒的眼睛亮晶晶的,沒有透出一絲不高興。「當初你和真寧姑姑說,琚含玄害死了我父母。為你們這句話,他們家該殺的殺、該發配的發配、該沒官的沒官。還有那些跟他親近的人,我聽真寧姑姑的話,由她一併斬草除根。當時是不是險些把整個朝廷殺空?現在,你又來這一套——怎麼今天害死我父母的人,變成了太皇太妃?」

他看著榮安,誠心實意地說:「姑姑,朝廷好不容易充實起來,你又想在後宮折騰一次?我雖然只是個一點兒大的孩子,也會嫌煩的。再說,真寧姑姑那些整人的手段,你也學不來。算了吧!」

榮安瞠目結舌:「你以為,我說這些話是想借你的手來瀉私憤?」歆兒看著她的樣子笑起來:「姑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像你說得那麼心思歹毒、下手狠辣——我這樣一個小孩子和你這樣一個明目張胆地挑釁的人,怎麼能活到今天?」

「以前她讓你活著,是一門心思要當太皇太后!她打的就是這個主意!現在終於……」

歆兒一邊搖頭一邊嘲笑:「真寧大長公主是我的親姑姑,前些天想殺了我用慶王的重孫來代替。她與我非親非故,如果有心,十年前還是仁恭皇后的時候,難道找不出另一個小兒助她成為太皇太后?何必等到今天。」

榮安瞪著他,艱難地喏喏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如果姑姑說的都是真的,你就該想到——你一口一個『那女人』稱呼的人,對你對我,都沒下狠手。」歆兒聳聳肩,向榮安笑道:「你還是別去招惹她了。」

「陛、陛下!」榮安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你會吃虧的,你會吃虧的!就連先帝,也險些被這女人算計……」

「姑姑,你們一直告訴我,先帝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如果是那樣,他做事的用意,你真的能明白嗎?」歆兒呵呵笑了笑,無論她再說什麼也不再會理她。

榮安被這小孩子嘲弄,失望地離開。歆兒彷彿根本沒有發現,仍是看書寫字。謝勝看見榮安走了才悄悄地進來,把許多寫好的紙交給他說:「陛下,今天的都寫完了。」歆兒接過來看了看,點頭道:「只有你的字與我的最像。走,拿去給太皇太妃看看。」榮安叫鬧一通,似乎對他今日的安排和情緒全無影響。

兩個小少年一起來到玉屑宮,歆兒湊到素盈身邊,拿出那些紙說:「娘娘說過要看我今天的功課——在這裡。」

太皇太妃一定知道榮安會到歆兒跟前煽風點火,然而她的微笑與平日一般無二。看了幾頁,她不緊不慢地說:「這是謝勝代筆的吧?」歆兒眼睛一轉,笑道:「娘娘怎麼這樣說呢?」

「每次謝勝入宮當值,這個『盈』字裡面的『又』字都寫成『乂』。平常都是寫作『フ』的。」素盈轉臉望向謝勝時就不那麼和氣。謝勝被她瞪了一眼,心虛地垂下頭。

歆兒全然不覺得被她戳穿是尷尬的事,滿不在乎地說:「娘娘,一個皇帝最重要的才能不就是會用人嗎?阿勝的長處是喜歡讀書、字寫得跟我差不多。我善用他的長處,有什麼不對?」

他這狡辯乍一聽彷彿有點詭異的道理。若是真寧在時,一定氣得大叫:「歪理!將這功課重寫十遍!」而榮安一定是束手無策地笑著說:「陛下真會說笑。」歆兒自以為什麼都見識過,大人們的手段也不過是或罵或哄的那麼幾招。

可素盈沒對他的話作評論,反而問:「陛下,在你擁有的一切當中,只有一樣是無人能夠奪走的——你知道是什麼?」歆兒想了想,沒有想出來,於是爽快地笑道:「我不過是個血肉之軀的人,這條命跟別人的一樣有生老病死。有什麼東西是奪不走的呢?」

「是你的學識。」素盈說。「財富、權勢、親人、朋友甚至性命,別人可以強奪,唯有學識是人搶不走的。只要你學到了,沒有人能逼你忘記。只要你成為一個淵博聰明的人,沒人能逼你變回愚痴粗魯。連這唯一不受褫奪的東西,陛下也要拱手讓給別人嗎?陛下擁有一天四海,卻是一個對自己的財富滿不在乎的人。這樣的話,別人又怎麼會尊重你擁有的一切?」她說著用眼角掃了謝勝一眼,冷笑道:「偷了宮裡那些有價的東西還要狠狠地罰呢,你偷了陛下獲取學識的機會,該怎麼罰?」

謝勝「嗵」的跪下道:「無論怎樣責罰,臣心甘情願。」

歆兒知道嚴守宮規的太皇太妃不會在後宮責罰臣子,並不為謝勝擔憂,可是短短片刻竟想不出話來反駁素盈,只能在一旁直眨眼睛。素盈看著他的樣子又笑道:「陛下,我的這番道理並非無懈可擊。把我說的那本書背一遍,你就知道了。」

歆兒扁了扁嘴,心說:「難道我還會想不出來嗎?」但那畢竟是以後的事,眼下他實在想快點把這話題拋開。適逢宮女送來剛剛煎好的葯。歆兒靈機一動,快步走上去接過來,親自嘗了一口才雙手捧給素盈,笑嘻嘻地說:「不苦。」

素盈連忙嗔怪道:「這是葯,陛下怎麼能……」

「我聽說娘娘以前每天都為先帝嘗葯,從來甘之如飴,沒有一點怨色。」歆兒坐到她身邊,看著她喝完了。那宮女接過空碗,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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