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覆天記 第四章 君側

歆兒拿起一張紙看了看,又拿起另一張,蹙起眉說:「阿勝,你這字都寫錯了。」邊說邊把紙扔到謝勝面前。「『天地不能兩盈』——這個『盈』,『又』字都寫成了『乂』。」

謝勝的臉紅了。父親叮囑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那位娘娘。他知道不應該分辯,悄悄地團起那幾張紙扔到瓷桶里,一抬頭就看見真寧大長公主惡狠狠地站在門口盯著他。她慢慢地彎腰揀出一團紙,展開看了一眼,冷厲的目光立刻轉到謝勝臉上。「你父親跟你說什麼了?」

「家父沒說什麼。」謝勝坦然回答。這話一點不假,告訴他避諱的是白公公。真寧顯然不信,一言不發地俯視這孩子,想用沉默讓他膽怯。歆兒把他們一舉一動看在眼中,笑著問:「姑姑不是怕被我氣死,怎麼偏偏喜歡來我這裡生氣呢?」

真寧想到還有正經事,冷哼一聲放過謝勝,道:「夏狩已經籌備得差不多,請陛下定一個出行的日子。還有從員名單也要儘早弄妥。」

一聽夏狩二字,歆兒登時雙眼放光。真寧一走他就在紙上寫來寫去,不一會兒完成了一張名單,遞給謝勝看。

謝勝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連忙跪謝聖恩。他再往下又看見父親的名字,奇怪地問:「陛下要家父隨行?」「打獵人多才熱鬧。令尊勞苦功高,又是難得回京一趟。你們父子倆一起去縱情消遣一次,也算我的心意。」歆兒眯著眼睛說,「你今天回家去告訴他,早點準備。」謝勝微笑著沒有回答。

歆兒悒悒道:「你是不是以為,我想帶去的人不一定能去得成?」他斜著眼睛看見謝勝的臉色難堪,笑道:「放心吧,這一次一定會照我心意。」

御賜雕弓讓謝勝興奮不已。他擦了好幾遍,又一次問父親:「爹,你參加過狩獵吧?是不是很激動人心?」謝震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時說:「的確令人難忘。」第二次說:「常有意外收穫。」這一次謝震看著兒子說:「狩獵是很危險的活動。」

謝勝眨了眨眼睛,「爹放心吧,我不會貪功逞強的。」謝震慢慢地點頭說:「打獵的訣竅只有一個——眼裡不能只有獵物,也要往身後看看有沒有追逐著你的獵人。」謝勝張了張嘴,有些掃興地說:「爹,我只是一個小孩子。」

謝震愣了,旋即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是。你打獵的經驗和樂趣,應該由你告訴我才對。」謝勝聽了這話咧嘴笑道:「我不會讓爹失望。這一定會是一次很好的狩獵。爹覺得呢?」

「我?」謝震意味深長地說:「我也很期待。」

真寧試著挽弓,可是一拉之下沒有成功,於是無趣地把弓拋到一邊。

李懷英在一旁看著,笑道:「殿下從來不是一個擅長動武的人。」真寧撇嘴:「太平盛世,弓懸壁、劍入匣,我也懈怠了少許而已。」

「殿下既然一箭不發,為什麼還要去湊熱鬧呢?」李懷英像是心中有事,勸道:「獵場上是怎樣的刀光劍影,殿下應該知道。」真寧見他說得關切,不禁緩緩微笑:「大人不必擔心。我自有萬全準備。」

李懷英戲謔道:「當真萬全?」真寧面上騰起一層薄怒,將銀弓摔在地上說:「大人如不放心,就請大人代我仔仔細細重新安排。」李懷英見她想偏了,連忙說:「下官絕沒有這意思——殿下萬金之軀,萬一因託大而有閃失,豈不令人唏噓?」

真寧覺得懷英譏她,冷笑道:「我本來就是個託大的人。誰有心來尋我的閃失,不妨來試試看吧!」李懷英深知她就是這種脾氣,當下再不惹她,提起此時的野外美景來分她的神。

過了一會兒真寧自知理屈,嘆道:「人常說,君子能忍當面之譏。大人容忍我這麼多年,是個真君子。我這一輩子是當不成君子了。大人會不會小看我?」李懷英詫異道:「殿下可謂女中奇人,當世誰敢小窺?」他笑著望向真寧,又說:「這些年天下感受到的震撼,無一不是來自殿下驚人的勇氣和意志。」

聽她說得誠懇,真寧也自知此言不虛,靜靜地露出自信的笑容,「那你就繼續看著吧!」

夏狩的日子定在六月第一天。謝勝眼看著連日瓢潑大雨,以為這一次一定去不成了,不想臨行前天公作美大放光明。碧藍的天空上隨意散著幾縷浮雲,藍色清澈,白色無暇,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儘管營地有些泥濘,歆兒卻興緻不減,休息了一天就催促眾人快快行動。真寧耐著性子向他解說:「這獵場廣大,西邊接著騰霞草原,向南是載月湖,北面的崇山是先帝最愛之處,東方密林里有數不清的禽鳥。」

歆兒充滿豪氣地揮鞭一指:「我去樹林里打鳥兒,抓到活的還可以帶回宮中解悶。」真寧輕蔑地掃了他一眼,說:「陛下請便。妾要試試運氣,看能不能遇上鹿和狼。」

歆兒向謝勝招招手:「走,咱們去找叫得好聽的鳥。」

謝勝的本意是跟著父親去追捕更有挑戰的獵物,遵從歆兒吩咐的一剎那還有些失望,可是不知怎的,他想起了那位在空蕩蕩的配殿里聽蛐蛐鳴叫的娘娘。如果能送給她一隻善鳴的鳥,不是比蛐蛐更好嗎?「你,緊跟著我。」歆兒在謝勝耳邊悄悄地說:「跟緊點兒。」

見他如此器重,謝勝高興地用力點點頭。兩個少年篤信好鳥在深林,帶著隨從向林密草長的地方行進。也不知走了多遠,謝勝聽見一串異樣婉轉的清嚦,滿心歡喜地摸出一枝箭,四下尋找。可那美妙的聲音並不停駐,一路向更加幽深的林里飄去。謝勝握著弓箭仰著頭觀望,雙腿控馬慢慢前行。但鳴聲久久沉寂,猛地一陣撲翼聲後,半隻鳥影也不見了。

謝勝失望地垂下手臂,向身後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隨從們不知道哪裡去了,跟在他身邊的竟然只有皇帝一人。他慌忙在馬上欠身道:「臣惶恐不勝……」

歆兒做個手勢示意他安靜地聽——一陣又一陣鳴叫和振翅聲打亂了樹林的寧靜,像是每個巢中的鳥兒同時受到驚嚇。「發生了什麼事?」謝勝陡然一驚,本能地把弓箭搭好,「陛下請到臣身後。也許是大傢伙。」

「比大傢伙更可怕。」歆兒彷彿已經知道了什麼,微笑著說:「你再聽。」

群鳥的喧鬧之後林中有片刻寂靜,但是謝勝立刻又聽到了嘈雜的蹄聲和馬嘶。「下來!」歆兒說,「別讓其他人看見你。」謝勝趕緊按他的吩咐,藏在馬後。交錯的樹木和藤蘿善意地將兩個孩子的身影掩藏。透過樹葉,他們看見一匹失驚的馬馱著一抹紅影磕磕絆絆在樹木之間衝撞,顯然已經迷失了方向。

謝勝驚駭地發現那狼狽不堪的人竟是平日高不可攀的真寧大長公主,他剛想出聲喊她,嘴巴就被歆兒捂住。嗖嗖幾聲,數枝利箭追逐著真寧的背影,卻錯失目標釘在樹上。那些箭入木極深,可見每一枝上都帶著必殺的意願。這一來不需要歆兒強行捂著嘴,謝勝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真寧的坐騎悲嘶一聲摔倒在地,她紅色的身姿被拋入草叢中。謝勝看不到她,卻看到幾個侍衛裝束的男子奔過去,揮刀向草中砍去。謝勝看到草尖上露出一柄短刀「錚錚」的頂擋了幾下,撞擊出幾點微弱的火花之後終於不支。那些侍衛圍成一圈,一齊將佩刀向下刺……

謝勝的眼睛在這個時候被歆兒的手擋住。

「別看。」歆兒漠然而平靜地說:「沒什麼好看的。」「陛下也別看。」謝勝心驚肉跳地伸手去遮歆兒的雙眼,卻被他冷冷地推開。

「我早說過,真被我氣死,反而是她的福氣。」歆兒出神地凝視著兇殺的現場,說:「現在,天下地位最高的女人臨死時,不過是這麼狼狽可悲的景象。」

「她真的死了?」謝勝恍如置身夢裡,囈語似的問:「一聲不響地死了嗎?」沒有撕心裂肺的慘叫,也沒有對兇手的惡毒詛咒——那個狂傲的、睚眥必報的真寧大長公主,竟會這樣窩囊地死去?他不能相信,總覺得這應該只是一幕大戲,真寧公主投入地演完了她那一份,就會從草地上一躍而起,掌摑那些扮演侍衛的人,兇狠地訓斥他們演得太逼真……

「她不過是個人。」歆兒見那些衣衫染血的侍衛們飛快地撤退,向謝勝說:「現在,去看看你父親那裡怎麼樣了。」「我父親?」謝勝更加摸不著頭腦。

「難道你不認識?」歆兒一邊在謝勝的幫助下跨馬,一邊說:「其中有兩個人,是和你父親一起回京的睿將軍和素將軍。」

謝勝沒有想到這樣的兇殺會牽連到父親,急忙向歆兒道:「陛下,家父絕對不會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歆兒看著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謝勝飛快地回到營地到處尋找父親時,也有人正找他。謝勝剛剛衝出父親那頂空無一人的帳篷,就被人拉住。「大人還認得下官嗎?」那人急匆匆地問。

謝勝點點頭:「你是大將軍的副將,對吧?」那人幾乎是半拖著謝勝一邊向前走一邊說:「下官姓素,出身南安素氏。請大人立刻隨下官走一趟——事關大將軍安危,十萬火急。」

「我父親怎麼了?」謝勝停下腳步,抓住素將軍的手腕大聲喝問。素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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