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覆天記 第三章 他,她

作為鎮守東防的大將軍,謝震回京述職的隊伍不算排場。儘管如此,真寧大長公主仍然嫌他把精要的將軍們帶回來好幾名,斥道:「目今正是交夏時節,東奴水草豐茂,馬壯兵強,將軍們應當謹慎防守。大將軍把他們帶回來,是什麼意思?」

謝震面不改色,道:「四月一戰已令東奴元氣大傷,年內必定不敢再犯。此次回京正是為這些功勛卓越的將軍們請賞。」

真寧冷笑,「原來是這樣!我說嘛,平日從不曾見他們來得這麼勤。功勞簿在哪兒?」謝震忍住心中不快,將功勞簿呈上,說:「此簿請交陛下過目。」真寧不客氣地奪過來,翻看幾頁又是一聲冷笑:「大將軍真會做人情——明明是他們分內的事,到你眼中也算是大功勞!」

下跪的將軍們心中更氣憤,謝震壓住怒意道:「臣相信殿下深明大義……」他還沒有說完,真寧已轉身退回帷內。謝震無可奈何,只得領著屬下將軍們告退。

出了宮闈禁地,一名將軍難忍憤慨,脫口道:「大長公主欺人太甚!」謝震忙伸手攔住,四下看了看才歉然道:「謝某不得大長公主器重,令諸位將軍受辱,實在汗顏。」

「大將軍說哪裡話!」將軍們轉來寬慰他,「這真寧亂政也非三五日了,自始寵信一批卑賤之人且不必說,如今越來越不像話,竟連我們這些將領也不放在眼裡。這與大將軍有什麼關係?哼,皇天昭昭,必有果報。」 一名將軍又嘆:「若非那妖女聽信讒言,我們家眷怎麼會被扣在京城,一年到頭見不上一面?」

「在京城不比邊防,說話須要仔細。」謝震叮嚀幾句,便讓他們各自歸家去看親人。他自己也放鬆韁繩,任由馬匹慢慢地前行。

這是一匹老馬,走著走著,沒有回到大將軍府,卻來到一座廢園的後牆外。謝震知道它在尋舊日門庭,忙勒住韁繩眺望——牆那邊的老樹野藤一片翠綠,因長久無人打理,早已長得全無章法。謝震輕輕夾馬,繞到一處便停下不動。

牆頭上可以看見一株枯樹,渾身纏滿了常春藤,因此觸目之處還是綠油油的。可是細看就發現枝條全是了無生跡的枯褐。

「死了……」謝震心中傷感,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悵悵地拍了拍老馬的脖子:「走吧!」

謝勝得知父親回家,趕快到堂下奉茶敬獻。謝震沒接茶碗,而是摸兒子頭上的繃帶,摸至後腦,謝勝吃疼地蹙了一下眉。謝震撤回手問:「誰打的?」

上一次謝勝被素家兄弟欺負,寫信時告訴了父親,反而被父親訓。這一次他不敢講。謝震也不強問,又道:「你今天不是應該在宮裡當值?怎麼早回來?是不是闖禍了?」

謝勝連忙搖頭,低頭難過了半天才說:「爹,我以後可不可以不再進宮?」說罷立刻偷眼看父親的反應——父親一向不苟言笑,這時候嘴角輕輕向上揚,彷彿是在微笑:「討厭宮廷嗎?」

謝勝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雖然有想見的人,總覺得,只要他們還在那裡,宮廷也不討厭。可是認真想想,又不想和他們在那裡相見。常在想,如果他們不是他們,我也不是我,就好了……」「你站起來。」父親忽然這樣說,謝勝站直了,眼睛迎上父親慈愛的目光。「已經長這麼高了。」父親溫和地把手放在他肩頭,說:「沒事的,宮廷不會把你擊敗。你可是那個人的孩子。」

謝勝的眼睛一亮,以為終於可以從父親口中聽到母親的點滴。誰知父親像看著他的樣貌陷入遐思,再不說話。謝勝等了又等,只等到他說:「你去準備一下,待會兒,我要看看你這半年的武藝、功課進展如何。」

謝勝掩不住心中失望,喏喏地答應一聲,去換衣服。

謝震垂下眼睛——手中的茶碗里盛著桂花茶,畢竟是去年的花,一縷香氣趁著掀開蓋子的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其實他並不喜歡喝桂花茶,可是沒人知道。因為他總是那麼專註地看著,彷彿曾經跟某一朵桂花談過一場戀愛,要在無數花瓣里重尋她的身影,又不能用自己的呼吸唐突她似的。

這一天晚上風清氣爽,謝勝卻睡不著,索性抱著蛐蛐罐溜到家中的槐樹下,一邊呼吸正當盛時的香氣,一邊捉蛐蛐。他循著鳴叫,看到父親的房間里燈光又剔亮了。不消多時,父親與兩三個人從房中出來,向外走去。風送來微微人語,謝勝聽到「啟程」二字,心中一酸:父親總是趁他熟睡後離開。這一次他回來,竟只有這樣短短的幾個時辰。他偷偷跟上去,想默默地送父親幾步,卻看到那些人往一輛馬車上搬運幾個大箱子。

謝勝大奇,不知這是什麼名堂,趁人不備時溜到近前,見箱子並不上鎖,一口極大的箱中全是布料。他合上箱子,發現父親正嚴厲地站在他身後。「爹,你去哪兒?」他吃驚地問。

「回去睡。」父親簡單的回答並不能讓謝勝滿意,他說:「不,我跟你一起。」

倔強的口氣真熟悉……謝震將兒子攔腰抱起來扛在肩上,大步向孩子的房間走。「爹!爹!我跟你一起去!」這孩子不嚷著放他下來,卻憑直覺堅持己見。謝震把他放在地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謝勝面前的月光。

謝勝挪了兩步,轉到光亮處,讓父親看清他執拗的仰視。

「你知道我去哪兒?你去做什麼?」謝震問。

「我去跟爹在一起。」謝勝這樣回答。去哪兒有什麼關係?有爹在就不會有危險。

謝震看出他的心思,笑起來。謝勝立即感受到他的溫和,也笑起來。

謝震忽地想:別人眼中,他們父子的笑臉並不相似吧?可是有什麼關係?他們都笑得真心實意。

「馬車會顛簸,不準叫苦。」他說。

好像這輩子還沒有出過這麼遠的遠門。謝勝心想。

馬車向著他不熟悉的方向前進,漸漸地,那幾口大箱子不像初放上車時那麼安分,他一直驚險地在它們之間尋找平衡。當旅途完成,謝勝迫不及待地跳出馬車,置身一片開闊的庭園裡。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建築,也沒有見識過這樣的風和星空——宮廷宏偉,不及這裡肅穆。京中的風能歌善舞,總帶著誰家的鑾鈴、樂聲或香氣,不及這裡狂放天然。京中人力創造的景緻非常多,星空常被人遺忘,而這裡的星空,是唯一的景色。

有人提盞昏燈,穿破黑暗走來。謝震向他抱拳,他也躬身施禮。謝勝好奇地打量:這人是個宦官,年紀好大,行動仍然利落。他見到謝震時很平靜,可是看到謝勝,忍不住流露出駭異。「出什麼事了?」他疑惑地轉眼望向謝震,聲音中有驚懼和擔憂。

「白公公不必擔心,一切都好。」謝震寬慰說:「這孩子一定要隨我來,攔不住他。」白公公這才鬆口氣,和祥地說:「他長大了。」

謝震輕聲問:「她呢?」

「在配殿中等著。」白公公說罷靜靜地為他們引路。

謝震不說話,謝勝被他們莊重的樣子唬得更不敢出聲。一直走到一扇昏暗的木門前,白公公停下腳步,謝震對兒子說:「把繃帶拆下來。」

謝勝愣了愣,見父親的神色毋庸置疑,有點不情願地拆了頭上繃帶。他傷口差一點癒合,這時似乎又弄破了,但他不敢說。謝震又道:「裡面是一位娘娘,你知道怎麼拜見吧?」謝勝點點頭,見父親輕輕推開門,一幅幽深典雅的畫卷就在他們眼前展開了——

寂靜的宮殿中,依稀可以看見高大的屋椽輪廓,描金花朵隱隱泛起一點異彩,樑上懸著宮燈,卻只有坐榻兩旁的燭台上有火光跳躍。這黯淡的宮殿沒有讓人生出一絲恐懼和壓抑,只因為面西一扇通頂的窗子全開,瀉下一地似雪似銀的月光。

那道月光里,憑窗站著一個女人。謝勝一見她,心中「啊」的一聲,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月生……這女人才像是月光里生出來的,面容與衣著素潔無暇。

他的父親不知是不是被皎潔月色感染,單膝落地跪在她面前。謝勝急忙一起跪下。那位娘娘坐定了,謝勝忍不住再抬眼去看她——銀色的月光在她背後,金色的燭光在她面前,真是黑暗中輝煌的存在。

她為謝震賜座,聲音像清流一樣令人振奮。

「你帶他來,是出什麼事了?」她慢慢地問,縹緲的口氣好像告訴聽眾,世上再沒有動她心魄的新聞。

「沒事。勝兒執意要隨著我。」謝震說:「今年秋冬所需的東西,我交給白公公了。不知道娘娘還有什麼特別吩咐。」素盈搖搖頭,向謝勝招手:「你來!走近一點。」

謝勝看看父親,得到他首肯就彬彬有禮地跪到素盈幾步遠的地方。素盈又招手說:「來,到我身邊。」謝勝吃了一驚,偷偷回頭看父親,見他仍然鼓勵,才大膽地跪在素盈腳邊。

素盈摸了摸他的臉頰,柔聲問:「你有十歲了吧?」她抽回手時,驚見指上染了血跡,立刻發現謝勝後腦一道新傷,於是放下臉來:「這是怎麼回事?」

謝震滿懷歉意,道:「正是不想讓娘娘看見,才叮囑他取下繃帶……好像是昨日與同伴玩耍時弄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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