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廢后

平王的預感果然成真,隔天便有一道聖旨,以睿氏巫案為由,削去素颯的蘭陵郡王封號,與盛樂王的婚約也告吹。盛樂公主心生怨氣,聽說東邊小國擾境,她請旨領軍前去禦敵,不願在京城中面對她父皇了。

素盈謀劃兩年的婚事化為泡影,不免大為沮喪。又聽說賜給蘭陵郡王的府地奴婢皆沒收,哥哥素颯搬回了平王府中。偏在這時,皇帝命皇孫搬入東宮內的永隆殿居住,為他挑選了保姆、女宮、宮女、宦官等一群新人。素盈心中凄苦,怎樣克制也難免形於顏色。丹茜宮中眾人不知該如何寬慰她,只有崔落花敢於直言。

「娘娘,與其讓眼淚蒙蔽自己,不如趕快睜開眼睛,看看如今的形勢吧。」崔落花說。

素盈陰沉著臉默默地坐著。崔落花並不是第一個說這話的。幽馥剛剛落在香爐上,寧靜地望著素盈說:「你強把自己中意的三個人扭在一起,偽裝一個家庭,是無法長久的!你與睿歆,註定難以共存。」

崔落花說:「平王妃已伏誅,蘭陵郡王之封並非一定要褫奪,聖上卻藉機……娘娘今日可以依靠的力量,只剩下後家。聖上此舉用意明顯,是為正式冊立睿歆做準備,而要撇開娘娘了!娘娘要小心啊。」

「朝廷中有人為了正宮的權益,阻撓睿歆成為梁王。最希望睿歆繼承大統的你,現在卻變成了他的障礙。」如夢似幻的淺白色氤氳笑嘻嘻地說,「只要做一件事情就可以打消那些朝臣的期待——沒有皇后不就可以了嗎?沒有能夠生下皇嫡子的人,阿壽成為梁王就沒有障礙了。可憐的女人!」

「崔秉儀,你跟我來。」素盈說著站起身,走到她珍愛的柜子前面,鄭重地取出一樣東西,崔落花立刻認出那是題著「步天歌」三字的青緞。

「有時候我知道他想要做什麼。因此我也知道,怎麼樣會對他有用。」素盈輕輕地展開輕緞,端詳那些璀璨的花朵,「倘使有一天,唯有我的消失才對他有用時,我又該怎麼辦呢?老師,那樣的我,無論如何註定要從九霄之巔墜落吧!」

「娘娘為什麼要讓那一天來到呢?」崔落花淡淡地說,「得到一切,或者,失去一切。娘娘努力了這麼久,為什麼要用無能為力的樣子,先選擇後者呢?」

「對呀。」幽馥站在崔落花的身邊掩口笑道,「祭品——再多一個,就完滿了。你就可以過你心目中的寂苦的十年。」

「真是不容易啊!」素盈對著青緞一聲嘆息,「再稍稍地等等看吧。」

這天深泓駕臨丹茜宮,命兩個宦官捧入一隻碩大圓盒。素盈失聲道:「呀!」果然見他們笑嘻嘻打開一盒帶著露珠的花朵。是前年中元節那天,她與他初次見面時,盛放在月下草原的白色小花。去年他也送她一整盒,然後……說了永遠無法諒解的話。

「已經開了。」素盈低呼了一聲。

盒中還有兩朵完美無瑕的粉色蓮花,添了一層薄薄的香氣。素盈取出蓮花,不解地看了深泓一眼。「那是代阿壽送給你的。」他說,「皇后可以為了阿壽,連性命也不顧。」

素盈命人將盒子開著放在桌上,很快若有若無的香氣滿丹茜宮。

深泓在香氣中睡得安穩,素盈卻在天蒙蒙亮時醒來。她翻了兩次身還是沒能睡著,驚醒了身邊的人。他輕輕地握住素盈的手,說:「靜下心躺一會兒就起身吧。」素盈靠著他的肩膀,無聲地笑了。他一偏頭看見,問:「想起什麼?」

「想起我在大婚之夜睡不安穩,想要起身時,陛下也這樣拉住我說,不能在那天晚上共枕至天明的話,就沒法一世同床共枕。」素盈用極輕微的聲音說,「我太驚訝——陛下竟然想同我這樣一個毫不出奇的女人,做一世夫妻。」

深泓一動不動地仰卧,說:「我也很驚訝地看到,我的新皇后偷偷地從香爐中挑出一些東西,和酒吞了。那是零陵香嗎?你周圍所有的人,在你進宮的一日就盼望生下皇子,但你自己卻不想要。我當時就知道,這不是一個毫不出奇的女人。」

「那並不是生養的好時機。」素盈消沉地說,「其實也隱約地知道,我永遠沒有好時機。」

他輕輕地吻了她的額頭。

「陛下,請說出來吧。」素盈說,「我已經準備好了。」

他靜靜地看見她,直到她的眼角和臉頰染上晨曦。「如果你和我一樣,希望阿壽成為下一位帝王……」他說,「那麼為了他,讓出丹茜宮。我希望人們對皇后的期待,能夠轉到阿壽的身上。既無強臣亦無旁選,她們還三心二意,實在無法讓人安心。」

素盈半合著眼睛聽完,沒有做聲。她的面容波瀾不驚,好像早就知道,在她與阿壽之間,他將選擇阿壽。過了一會兒,她呢喃:「既然這是陛下的決定。我會讓陛下安心。」

他欣慰地擁抱她。

「為什麼一定是阿壽呢?」素盈在他懷中問。

「和你認定他的理由一樣。」他在她耳邊回答,「他是洵的兒子。我沒能救的、你沒能嫁的洵的兒子。」

近來深泓留宿丹茜宮,總是在第二天早晨讓素盈陪著一起在丹茜宮內用早膳。素盈親身照料他的湯藥飲食已有段時日,這一天做來仍是有條不紊。兩人默默地各自進食,一頓飯吃得格外安靜。他們很有默契,誰也沒有打破這寧謐。直到撒了膳,深泓仍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說:「總覺得,缺了點兒什麼。」

素盈想了想,沏了好茶,笑著說:「再沒什麼能敬獻陛下。」深泓怔了一下,喝完了茶,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花味太重了。」

眼看他要誤了時辰,還在與皇后耽擱,潘公公輕聲提醒:「陛下……」不需他多說,深泓站起身道:「時候不早,走吧。」

丹茜宮眾女宮見今日情形實在詭異,送駕之後都悄悄地觀察素盈舉動。素盈似乎沒有睡好,斜倚在床邊上閉目養神。她們不敢打擾她,偷偷地交換眼色之後退了出去,各自帶著不同的心思,託人探聽昭文閣內的動靜。

不一會兒,一名黃衣宦宮氣喘吁吁跑來說:「娘娘,不好了,聖上又昏厥!」素盈一聽直起身子,臉上的表情既像是受驚,又像是領悟。

皇帝的昏厥已已不能算是稀罕事,相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也不出眾人所料。上一次太醫們誤以為他大限已到,他卻熬了過來。這一次看起來並不及上一次猛烈,他被送回玉屑宮之後卻越發動彈不得。

「吳……太醫……」深泓說了三個字,就覺得心慌且氣虛。

「陛下又過食了冬珊瑚嗎?」吳太醫問。

深泓勉強搖搖頭。以冬珊瑚的毒性對抗沉痾已成為他的習慣,在昭文閣休息的空當,偶爾嚼了小小的四五片,並未過量。忽然腦中閃過靈光,他渾身一冷,明白為什麼素盈的花茶太香。

「皇后……」他淺淺地冷笑起來:那一刻,他覺得缺少了什麼。缺的並不是一盞茶,而是她的抗爭。擁有丹茜宮的女人,從來不會乖乖地把它出讓。

他想要她為了阿壽讓出丹茜宮,她卻想讓他為了阿壽,讓出皇位……

臉色青白的素盈來到時,吳太醫正在皇帝身上施針,見她闖入,悚然道:「娘娘為何進來?請迴避。」

「人人都知道他一次不如一次,你到此時還要避諱我嗎?」素盈沒有後退,而是走到皇帝的床前,凝視著他的臉跪倒在地,「他會變成什麼樣?」

吳太醫猶豫了很久才說:「聖上的五臟六腑久受毒性侵蝕,每一次發作皆是承受到了極限,每一次醒來都要用更長的時間來調理。微臣雖然有以人頭作保救治聖上的決心,但生死畢竟有天數在。」他停頓了一刻,說,「正如王秋瑩所說,每一次發作之後,都有回天乏術的可能 ……微臣沒有把握,讓他每一次都平安無事。必須讓聖上醒來,進食,進葯。否則他會越來越衰弱,就這樣長睡不醒……」

素盈捂著嘴哭出聲。「我就在外面等著。」她哽咽道,「就在外面等著。」她在門外坐了兩天一夜。一名又一名太醫在這期間走入玉屑宮,偶爾有一兩個出來嘆息,素盈每聽到一次,就落一次眼淚。

上一回皇帝垂危,只用了一夜時間就轉醒。人人都知道久拖的事情必定是越來越沒有把握。相對的,皇后與皇孫的未來,則越來越確鑿了。

「娘娘,請休息一會兒。」崔落花跪在素盈的腳邊規勸。見素盈緩慢地搖頭,她又勸道:「將有更多的事情等著您,您必須要保重身體。」她說著要攙扶素盈起來,但素盈腿腳無力,栽倒在她臂彎里。

「我應該被詛咒!」素盈虛弱地說。

曾經那樣咬牙切齒地咒罵鳳燁,但是,她比鳳燁更加惡毒。鳳燁只是一杯毒酒誤殺了素沉,而她……她把冬珊瑚泡的茶遞給自己的丈夫,心想,這分量並不過分,聽天由命吧,讓上天來決定,誰能夠看著阿壽長大。

「沒有人會詛咒您。」崔落花在她耳邊鎮定地說,「您是明白自己宿命的素皇后。這國家,要麼是皇帝的國家,要麼成為權臣或者權宦之國,要麼成為皇后與外戚之國。從來沒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