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詛咒

素盈醒來的時候,眼前是金閃閃和黑沉沉的一片模糊。她定神看:原來是夕陽映襯著皇帝的身影。他坐在窗邊,背對夕陽,面對著她。

「你是我想不到的傻,還是我想不到的聰明?」他問。

素盈張了張嘴,沒法把答案給他。她有時會產生錯覺,覺得阿壽是她的孩子。這是太傻,還是太聰明?「阿壽呢?」她遲緩地問。

「沒事了。吳太醫在照顧他。」

「我去看看。」素盈鬆了口氣,想要坐起來。

「不急。你不是想聽我一生的故事嗎?」他背對著夕陽,像黃金底色上的陰暗烙印,「那麼我給你講一段吧。」

素盈不知他的用意,怔怔地凝望著他。他氣定神閑地說:「你一定很奇怪,我明知道素若星和琚含玄害死我的母親,竟能夠容忍他們那麼久。可這一對共犯,除了這一樁我無法證明的罪惡之外,對朝廷和後宮也有過益處。」

「失去了共同的敵人,所有的聯手都是一句空話。他們除掉康豫太后之後,已經沒有聯手的紐帶。而且含玄與若星都太聰明,自以為了解對方的一舉一動,連給對方解釋的機會,都免了——誤會不就是這樣產生的嗎?漸漸的,千溝萬壑,難以彌合。誰也不想輕易決裂,都在等對方沉不住氣,那樣,自己就有了下絕情手的理由……」他無動於衷地說,「她應該小心,可是太自信了。不僅琚含玄,連我也沒有被她放在眼中。」

素盈聽到這裡,明白這不是他一生的故事,而是出現在他一生中的病人的故事,素若星的故事。

「你知道素若星為什麼失去了丹茜宮?」他微笑著問,然後冷笑著回答,「我與她,越是往後走,越是失去默契。能夠站在天下之巔,每個人的貢獻都非同小可。於是她最想與之一較高下的人,就是我。她想要知道,到底是她的能力成就了我,還是我成就了她。她想知道,她能不能憑藉自己的力量成為皇太后。在丹茜宮與我之間,她選了丹茜宮。」

他站起身,一大片黑影向素盈迫近。

「可是她從來沒有真正地與我對決。在心裡某個地方,她並不希望我是一個輸給妻子的帝王。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僅僅是在錦衣玉食中尋找樂趣?收集感興趣的珍玩,讀喜歡的書,賞令人讚歎的風景,觀察有趣的人和事——皇后的一生可以過得比多少人幸運。」他的神情中滿是惋惜。

「陛下。」素盈安靜地回應,「您所說的,是一隻貓或者一條狗的宮廷生活,不是一個皇后的啊。」

「呵!」他笑了一聲,對這答案有點喜歡。他坐到她的身邊,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告訴我,我需要另一個像素若星一樣的女人嗎?」

素盈的心一緊,喃喃道:「我並不是那種想法。」

他輕蔑地笑了一下:「你以為我互惠觀察我身邊的女人嗎?」

素盈心頭髮冷,遺憾地注視著他問:「陛下,你從來沒有信任我,從來沒有產生也許『也許她不一定那麼做』的念頭吧?」

他托起她的下頜,對著陽光看她臉上的表情。她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腕,臉頰貼著他的手心,心情彷彿低落。「陛下,我也來講一個故事好嗎?有點像那個對著水波許願的少年,我也在香氣中,見過不屬於現實的人。」

皇帝坐在她的對面,靜靜地聽著。

「她要我用十年忍辱與十年寂苦,換一年實現心愿。」素盈笑了一下,「對我來說,忍辱與寂苦實在不算什麼。可是一直猶豫著,沒有去交換。最後有一天,終於還是發生了我沒法憑一己之力左右的事,不得不向她乞求。」

他的手指不經意地在她耳畔輕輕顫抖一下。一剎那,想起來水波颯颯的湖邊,小小的少年虔誠地說:「我已下定決心。」

「是什麼樣的事,能夠讓你低頭呢?」他細細地捕捉她最細微的表情。

一滴眼淚倏地滑落到他手心。

「我以為,陛下要走了……」淚水把她的眼睛浸得亮瑩瑩。「啊!」他輕輕地呼了一聲,想起小小少年的母親。真是相似——不是付不起代價,只是交換看似並不值得。唯有到了生死關頭,才能夠讓她們手足無措。

「我換了陛下的壽命。」她說。

而他,終於明白母親聽到他的交易時,震驚的心情。他早知道素盈曾經得過一直奇怪的病,能看見虛幻的人。早就好奇,她心底有什麼樣的慾望。當真知道時,他情不自禁說了母親當日說出的第一句話:「真傻!」

知道自己得到的,並非因為頑強的努力,而是別人的一個許願……這心情真是難以形容。但是,能夠責怪眼前這個人嗎?

「真傻!我活著,是因為有高明的太醫和我的意志。鬼神之說,是無稽之談啊!」他的口氣中有隱約的不滿。

素盈聽得分明,悵悵地說:「這件事應該瞞一輩子。可是,陛下講了素若星和琚含玄的故事——我不想把事情藏著。結果與陛下之間千溝萬壑,難以彌合。責怪我無知也好,狂妄也好……陛下並不明白,我是怎樣帶著恐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

她伸手去擦拭臉上的淚水,他抓住那隻手,順勢將她攬入懷中,素盈忽然覺得卸下一副重擔似的,在他懷中哭起來。他輕輕地撫摩她的背,說:「我會證明所謂的代價,無非是一種絕望。」

「我將會活下去。」他說。

那天夜裡生了涼風。素盈感受到涼意之後悠悠醒來。宮裡值夜的宮女都不知去了哪裡,她赤著腳走到階前,沐浴月光。偌大的宮廷空無一人,她漸漸有點害怕。席地而坐的一瞬間,有人坐在她的身旁,是個穿著白衣的傾國佳麗。

「你不要以為自己付出了代價,就變成他的恩人。」她對素盈說,「他不會感謝你。」

「我知道。」

「有件事情,崔落花說得很對——你的內心孤獨到寧可把絕密託付給我,也不與活生生的人交談。你別忘記,他也是一樣的。」

她一口氣拂在素盈的肩頭,素盈的身子輕輕一顫,陡然驚醒。身子依舊在床上躺著,拂過肩頭的,是他夫君的呼吸。

幽馥會帶他走嗎?還是真能夠如他所說,他的意志將讓他活下去?

「那要看你了。」白衣幽馥從夢裡追了出來,坐在香爐上,向素盈伸出手說,「那要看你了。畢竟他離神話很遠,離你很近……」

平王下定決心,要為素颯辦一場隆重豪華的婚禮。失去素沉與鳳燁之後,平王府很期待再一次尚主的榮耀。半年前就開始籌備的婚禮,因素沉的亡故而停了一陣。平王算著日子,覺得必須要重拾精神,讓未竟之處趨於完美。平王到未來的駙馬家中走了一圈,不住搖頭。素颯的生活起居向來以簡潔為主,性喜奢華的平王毫不猶豫為他做主,將幾處主要的廳堂裝飾一新。夜明珠不是一般碩大、一般光潔,紫檀、沉香、雲母、螺鈿、綾羅綢緞不是最最上等的,就不能入他的眼。

素颯幾次勸他從儉,平王擺擺手道:「今非昔比。你妹妹穩坐丹茜宮,你姑姑又要為皇家生兒育女,家裡好事連連,怎能讓人看輕?」

有天他覺得少了一掛珠簾,才開口,七夫人白瀟瀟就痛快地命人取來一掛,笑著說:「這東西是我哥哥送的,還是嶄新。蘭陵郡王是我看著長大的,這時候自然要盡點心。」她哥哥清和公幾乎全家失勢,此時又念起平王這個親戚。平王不屑她的示好,但那紫琉璃珠簾一顆顆渾圓一色,是難得一見的別緻。平王見了著實喜歡,就誇了她兩句。

這先例一開,他的夫人們都不能無動於衷,紛紛解囊。她們都攢著好私房,出手不是尋常物。平王帶素颯不客氣地收下,漸漸成了習慣。這天他覺得桌上少一面小屏風裝飾,找來幾十個都不滿意。忽然想起王妃睿氏有一扇象牙插屏,徑直讓人去向她要。結果那下人愁眉苦臉地跑回來說:「王妃說屏風是她陪嫁的,她自己兒子成親也沒拿出來,女伶的兒子想要,除非她死了——她讓小人把這話原原本本說給您。」

平王頓覺掃興,惡狠狠道:「你去告訴她,讓她記住這話!想來屏風歸蘭陵郡王,也用不了幾天了!」

睿氏因遭受喪子之痛,病在床上好些日子,平王不曾來關懷。今日派人來卻是這些話,睿氏氣得兩眼發黑,抱著素沉的靈位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前幾日她花重金請了一個巫婆,終日為素沉招魂。那巫婆見睿氏哭得傷心,上前安慰一句:「王妃娘娘何必呢?傷了身體是自己苦。那些沒有良心的人呀,是沒有好下場的。」

她只是隨便說了一句,睿氏卻當她預知未來,止住了哭聲問:「什麼時候能讓他們遭受報應?」巫婆只得推諉道:「快了。」睿氏聽了就發狠道:「倘若能咒賤人之子無法尚主,我情願送上黃金百兩。」

巫婆算計素颯的婚期在七月底,騙了睿氏的金子還有足夠的時間逃逸,便道:「王妃娘娘既然有這份心,我就拼了老命助你一回。」

她們兩個從此整日在睿氏的小院中呼天喚地。平王只道睿氏還在為素沉招魂,可憐她一份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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