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太平

皇帝多多少少懲罰了效忠於宰相的人,卻沒有十分為難他們。臣強則死。現在沒有人那麼強了。皇帝任命一位睿姓皇帝為新宰相,眾臣沒有看出睿相有什麼特殊的才華,溫厚忠勤是他的全部優點。這些優點作為人品,值得欽佩,然而在處理政事方面則沒有多大的作用。

睿相明白自己的智慧不及皇帝,很忠厚地向皇帝請示大多數事情。素盈覺得,睿相在某個方面來看,亦有超強的智慧——功歸上,罪歸己。智勇不顯,戒惕不棄。皇帝未採取廢相的建議,如今與沒有宰相也差不多了。

皇帝也沒有為難邕王父子。念妄則亡。現在他們暫時不敢幻想了。邕王甚至上表祈死,皇帝不答應,他又上表請求自貶為庶人,皇帝還是沒有答應。素盈發現,邕王的行文中頗有她妹妹素瀾的影子。

皇帝當然沒有為難榮安公主。「宰相畏罪逃遁,不入西國,則奔南境。此人久居要職,叛逃敵國實在於我朝無益。兒不惜以身觸罪,為國除賊」——榮安公主竟一直派人監視宰相的府第,帶著飛虎衛去追殺他,又能找到這樣的借口收場,簡直令人刮目相看。

唯一一個被賜死的,是玉屑宮奉饌令人趙氏。素盈看見潘公公為一個小宦官求情:「他雖然犯了打錯,卻不是蓄意。何況做過之後就後悔了,將事情全部向老奴交代。終於沒有錯上加錯。」這時候她才知道趙令人在酒中下毒,被一個小宦官告發。皇帝事先已經知道趙令人將有動作,當場命她飲酒自盡。此事直到琚相受死,仍秘而不宣。大約以後也不會再提起了。

「大臣們很快會重新分黨。朝廷很快會有活力。」皇帝對素盈說,「這是朝廷最有趣的部分。」雖然只是舊瓶裝新酒,但是至少有了新鮮味道。素盈看著他,輕盈地笑起來:「陛下像個迷戀一種遊戲的孩子。」

他呵呵地笑了笑說:「為什麼不留戀呢?這就是我的一生。」

素盈將頭倚在他的胸前,問:「現在可以將陛下一生的故事,告訴我一點點嗎?為什麼那一天晚上會中風呢?」

「一個皇帝暴斃,總有一種病要被冤枉。」他從容地說,「說來尷尬,我只是過食了冬珊瑚的葉子。這是個偏方,過量就會變成那樣。」他指著床頭的香爐說,「只要有它在,一個時辰,至多兩個時辰,能夠轉醒。」

「陛下你——」是故意的吧?素盈一句話想要吐出來,忍住了。故意讓宰相誤以為趙令人已經得手。其實是想聽聽他如何在床邊虛構皇帝的遺言,想知道他還有什麼樣的狂想、會引出什麼樣的人吧?宰相到底在他耳邊說了什麼呢?他竟然息事寧人了。

「陛下你——險些將太醫們嚇死了。」

「吳太醫知道該怎麼做。」他若無其事地說,「況且還有那個年輕人,王秋瑩的弟弟。唉!這時代,眼看就是年輕人的。」

「那麼……陛下聽到我說的話?」

他微笑著握住她的手,說:「嗡嗡隆隆的,聽到一點。」

素盈擔憂道:「以後可別再亂用偏方!帝王先死豈可兒戲!」

皇帝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阿壽不知道一夜之間發生的事情,對他意味著什麼。他總是充滿無畏,在皇帝的身邊轉來轉去。

「同是孩子,境遇卻這樣不同。」皇帝撫摸著阿壽的額頭,說:「琚雲垂帶著兩個孩子逃了。剩下兩個小的,被榮安帶了回來。還在牙牙學語的兩個稚兒,就沒為官奴。」

素盈低著頭斟酌言語。平王托她央求皇帝,讓琚知機與琚忘機這兩個孩子成為平王府名下的奴婢。「我的孫輩,除了兩個外孫,還有誰呢?」平王凄凄落淚,素盈不忍當面拒絕。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省去了動情的言語:「陛下,那兩個孩子……可以賜給平王府嗎?」面前這人,剛剛平靜地接受他二十年來的第一重臣的死訊。「動情」這種伎倆,能夠打動他嗎?

皇帝不假思索地說:「人是沒入丹茜宮的,你自己做主吧。」

素盈欠了欠身,牽著阿壽的手走出玉屑宮。

「娘娘,御苑中海棠開得很好。」崔落花問,「娘娘要去看嗎?」

「改天再說吧。」素盈向她低聲說,「低頭看了看身邊的小兒。」

皇帝說,朝廷最有趣的部分就要到了。

而後宮中,最無趣的部分就快到了。

為宰相之死額手相慶的時刻過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繼續要過的生活。

沒有人責怪盛樂公主急切地嫁人。她的生母敏嬪去世早,她的上一次婚禮由當時的皇后素若星做主,將十四歲的她嫁給二十五歲的征虜將軍——一個年輕有為的將領,同時也是一個除了打仗之外別無愛好的男人。婚後她跟隨夫君到了西陲戰場,直到前年他戰死,她成了十九歲就守寡的公主。

連皇帝也覺得有愧於她,容她自己挑選再醮之人。她當時便指名蘭陵郡王素颯——同她一起上過戰場的戰友,也是她信賴的男人。

素颯與盛樂的婚禮原定在五月末。自去年臘月,平王府與蘭陵郡王府就開始籌備。旁人即便知道有些不妥,也不去攪皇后之兄與皇帝之女的好事。唯獨榮安公主不依不饒,上表稱:鳳燁公主與東洛郡王剛薨兩月,蘭陵郡王應為東洛郡王服齊衰,盛樂公主應為鳳燁公主服大功。齊衰大功雖不忌婚嫁,但三月不食酒肉之規矩亦不能費,請將盛樂公主婚期延至七月。

婚姻之期,晚一個月沒什麼實質的差別,榮安橫加阻撓之心卻暴露遺。盛樂無奈嘆道:「真是前世的冤孽!韶華短暫,我的終身要被她們母女誤幾次!」素颯卻道:「公主不該這樣說。東洛郡王與鳳燁公主是你我至親,你我盡心是為他們,非為榮安。為何抱怨呢?」

盛樂始終覺得心中悵悵,偏偏榮安時不時來惹她,這一日甚至說:「你怎麼能嫁給素颯那種自私姦猾的小人?你不記得嗎?正是他與宰相誣告洵哥哥勾通西國!」

「姐姐這時候的眼光倒高明了。」盛樂譏諷道,「挑的駙馬又如何呢?要說起來,我們哪個人的血肉乾凈?」

榮安被她頂撞,一肚子悶氣沒地方發,回到家中自怨自艾。盛樂也不甘受她阻撓,親自去宮中求皇帝為她定了一個婚期。七月只有一個大吉大利的黃道吉日,是七月最後一天。有皇帝欽命,她便道這一天再不可更改了。

大風浪過去之後,可以真正稱為喜事的只有一樁:王鳴鶴娶了吳太醫的孫女。喜宴當天,皇帝欽賜御酒佳肴,皇后請平王代贈厚禮。謝震也到場稱賀,王鳴鶴便領了新婦向謝震行禮,說:「謝大人對我有救命之恩。」

謝震忙道:「賢弟言重。」又向新婦道:「尊夫在戰場上也救過我的性命。」

「我對大人談不上救命之恩,那是我的職責所在。大人救我,卻是仗義勇為,不得不報答。」王鳴鶴說著,拉著新婦又拜一次。席間賓客也有王謝兩人昔日的同壕戰友,如今在京城中做官。盡情歡樂之際他們便道:「謝將軍過去常帶一支笛子,今日來吹一曲相賀吧!」謝震痛快地拿出隨身攜帶的玉笛,當即吹了一曲。吳玉醫覺得曲調有些悲情,私下對王鳴鶴說:「這曲子頗感孤涼……看來要幫謝將軍物色一位夫人了。」

王鳴鶴笑了笑,逮個空閑將此話說給謝震。謝震聽了不聲不響。

「謝兄的心事,我大致明白。別人已說過的話,我不再贅言。」王鳴鶴向來惜言,對謝震卻坦誠說:「那位女子心有所屬啊!」

謝震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怔。

「家姐秋瑩曾說,她救的是天下的帝王,不是皇后的丈夫。」王鳴鶴道,「我那天晚上,救的卻是皇后的丈夫。」

謝震回過神來,笑了笑說:「她的夫君乃是人中龍鳳,為他心折在情理之中,這樣對她比較好。」

王鳴鶴吞吞吐吐地說:「我倒是覺得,一個詐病嚇大臣的人,實在難稱為君子。做他的妻子,怎麼全心全意信賴他呢?唉,扯得遠了。謝兄當做我酒後失言吧。」他拍了拍謝震的肩,說:「謝兄不必再糾纏於他們之間,否則要沒由地誤盡一生啊!」

五月的空氣中充滿瑣碎的煩怨與喜悅,彷彿這一年可以這樣發一發牢騷、斗一鬥心眼,愜意地過去。京城中熱門的話題,漸漸由睿洵的悲劇、素璃的奇死、宰相的狼狽結局,變成了京郊的景緻,流行的文風,結伴出獵的黃道吉日和應該結交的新朋友。

不知不覺,太平湖上菡萏盛放,煙深花滿。

仲夏風日堪稱一年最好,碧空晴嵐是丹青妙手也畫不出的明媚,御舫過處,波光芰荷蕩漾出一片清新。「那裡景緻更好。」皇帝命人駛向荷花深處。

素盈看見荷葉貼著船身拜倒,忍不住蹙眉以為暴珍天物。擔心的目光追隨著它們,卻發現大船過後,它們依然亭亭。皇帝看見她眼角的關切,朗聲笑道:「宮裡都是倔強的東西,不那麼容易倒呢。」

素盈將阿壽放下,阿壽立刻好奇地在滿船里轉悠。

宦官站在船尾用絲帶鉤住蓮蓬,借著船行之力將之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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