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立場

「陛下的胸口與後勁兩處,還會刺痛嗎?」

「大約三五日才會痛一次。」

「臉頰與後腦不有麻木的感覺嗎?」

「比以前好多了。」

王秋瑩把脈時的神情嚴峻,深泓憬然有悟:「事有必至……你如實說吧。」王秋瑩俯首道:「奴婢臨行時曾將藥方留給李、吳兩位太醫。看來他們並未使用。」

深泓微微點頭,說:「你去得太久了。李太醫同我說,病症已變,應當換藥。」

王秋瑩料到是李太醫變方不當,招致病情起了變化。但她沒有說什麼,李太醫因用藥不對導致皇帝昏厥,已被逐出太醫院,送入京師獄問罪。他的錯誤自有人糾治,王秋瑩不願對他落井下石。

深泓嘆了口氣:「康豫太后在世時他就服務皇家,見的事比看的病多,臨到老,反而兩般都看不清了。李太醫一去,太醫院有個缺額。讓粟州縣令寫一封薦書,舉薦你的弟弟入太醫院如何?」

如此隆恩,王秋瑩卻只是伏地跪拜,不開口稱謝,半晌才感慨地對深泓說:「奴婢入宮為陛下治病,堪稱三生有幸。可是奴婢不諳宮廷處事之道,已將太醫院上上下下得罪盡了。天下名醫向來仰慕王家不媚貴人、不入仕途之風,提及奴婢,皆為側目。奴婢深恐末第一步登天,更招人嫌。」

「你不必擔心。」深泓說,「自然有人會關照他。」

王秋瑩見聖心固執,不敢一再推諉觸怒龍顏,只得遵從皇帝的意思,以私信拜託粟州縣令推薦王鳴鶴。

縣令不久就回覆一封薦書,並且上表奏明王家醫學淵藪和行醫的奇蹟。王秋瑩拿著薦書去找弟弟,卻見人去樓空——鳴鶴得到消息竟然逃跑了,留下一張字條道:「伴君如伴虎。」謝震也不知道他幾時遁去,急忙命人四處尋找。王秋瑩當即蒙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宮中稟明此事。

深泓聽了有點意外,哈哈一笑道:「你的弟弟倒也有趣。」他想了想道「我想這個缺額由你來補,不知道你肯不肯。」

王秋瑩大驚失色:「這怎麼能行呢?」

深泓取笑道:「皇后的妹妹也是一個女子,卻有志與男子同殿較量。異姓的膽識見地,果然落在素氏的下風啊。」

王秋瑩聽了默不做聲,過了一會兒說:「奴婢並非以女子自卑,其實是唯恐不能堪當重任。」

「你放心吧。」深泓看透了她的心思,說,「你助我活到了卻心愿,我到時一定放你走,不會讓你一輩子困在宮裡。」

他的話再明白不過了,王秋瑩無法違抗。深泓當即下令太醫院於第二日考試王秋瑩的醫術,又對王秋瑩說:「你今日不必回丹茜宮了,在外間聽候吩咐。」

王秋瑩和衣睡到約莫二更,有人不住地推她。她睜眼一看,是在玉屑宮裡當值的小宦官。見她醒來,小宦官忙道:「皇后娘娘發病毒,四處找你!」王秋瑩一聽就忘了皇帝的囑咐,匆忙地趕往丹茜宮。

進到宮中卻見素盈好好地在床上半躺著。王秋營連忙問:「娘娘怎樣不舒服?」素盈面色平和,說:「心有些刺痛。」

這是她中毒之後的常見病狀。王秋瑩急忙問:「多久了?」

「很久。」素盈沉下臉,說,「秋瑩,你對得起我么?」

王秋瑩愣愣地回答:「娘娘明察!奴婢用藥並沒有錯……」

素盈冷笑道:「當然不錯!否則怎麼能進太醫院呢!」

這時候王秋瑩才體會她真實的意思。「如果娘娘說的是這一年,奴婢請娘娘諒解。奴婢一生只求對得起一種人,就是有求於奴婢的病人。」王秋瑩說這話時,不卑不亢地望著皇后素盈,態度以和藹的長輩一般平靜,「自從奴婢為聖上治病,太醫院在明處雖沒有百般阻撓,卻從未同心協力——只因奴婢在宮中地位尷尬。若是入太醫院有助於救治聖上,奴婢無由拒絕。」

「是你對我說,聖上至多再活一年。」素盈冷淡地說,「如今不到半年了,你卻要入太醫院,放手大幹一場?秋瑩,你是不是騙了我?他到底還能堅持多久?」

王秋瑩閃爍其詞,說:「娘娘,我家的家訓就是如此——無論病人還有多少時日,如果他還有救,就不能見死不救。如果他還有康復的可能,就不該拖延救治讓他多受痛苦。」

素盈向秋瑩逼近一步,用更加冷漠的口吻說:「從我召你入宮的那一刻,你就不再只是你自己。你不再只是醫生,而是宮廷的一部分。你已經有了新的立場,不是治病救人,而是協助我!」

王秋瑩哆嗦一下,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搖搖頭道:「奴婢不是那種善於改變的人。」

「那麼你就不是應該生活在宮廷里的人。」素盈漠然轉身,「宮門一開,你就走吧。」

王秋瑩怔了一霎,堅定地說:「奴婢不能走。」

素盈覺得胸上被悶悶地擊中一記,深深蹙起眉頭,側身審視這天真的女醫生。她真以為皇帝的安排是對她醫術的肯定?素盈更加沒奈何地搖搖頭:「秋瑩,別做夢了——太醫院會是你的桃花源嗎?」

王秋瑩微笑道:「奴婢也怕過。可是娘娘的話讓奴婢有勇氣。」她的雙眸閃爍著異樣光彩,說,「您那天說,史上的憲烈皇太妃可以領兵遠征,康豫皇太后可以助皇平叛,素瀾不能與書生們金殿對策,實在可惜。奴婢斗膽浮想——宮中比比皆是有品女子。女子可以為女史,為尚、司、秉、承女官,掌、奉令人,為什麼不能在太醫院有一席之地?」

「憲烈皇太妃,康豫皇太后,甚至我的妹妹,她們不僅僅是為了證明女子有能力做到。」素盈涼涼地一笑,說,「她們越是強,越是對某些人有用。她們需要自己對別人有價值,這樣才能匯聚越來越多的力量為之所用。你做得再好,只對你自己有好處,除了聖上,別人無法從中受益——誰會捧你的場?」

王秋瑩眨了眨眼睛,慨嘆道:「娘娘,你眼中的世界,始終與奴婢看到的不一樣啊……恕奴婢不能從命。」

「真是固執!」素盈嘆了口氣,向她揮揮手。

王秋瑩離開地一刻,崔落花從屏風後面走出來。

「交給你吧。」素盈說罷,不再理會這事。

王秋瑩並不知道有人跟著自己,丹茜宮去玉宵宮的路全是大道,可是這一晚格外安靜,路上只有她自己衣履摩挲的聲音。一陣腳步聲接近時,王秋瑩回身看了一眼,看見崔落花站在昏暗的夜色里。

「秋瑩,你怎麼這樣傻呢?」崔落花一步步走上前,說,「娘娘已經說得那麼清楚。」

「我還是不明白。」王秋瑩納悶道,「就算我進入太醫院,也不會做任何愧對娘娘的事。她究竟……」

「你沒有明白。她每一句話都說得露骨——她並不是阻擾你。若是你能安分地待到皇帝龍潛之後,沒準她會幫助你實現這個願望。可是你先要幫助她才行。」崔落花苦澀地笑著搖頭,走到她的身邊低聲說,「娘娘已經得到睿歆了——她不需要聖上長命百歲啊!」

王秋瑩渾身的血液彷彿在一瞬間凍結,瞪大眼睛看著說出這番話的崔落花,簡直想不通她怎麼能夠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可、可是聖上是她的……」

「是她的帝王。」崔落花淡淡地說,「娘娘當初請你治病,並不是求你救她的丈夫,而是求你救救這個國家的皇帝。」

「可是 他們兩個人,看起來那麼融洽。」

「因為他們各自是一個很好的皇帝和一個很好的皇后。但他們並不是一對很好的夫妻。」崔落花說,「你也不要以為只有娘娘這樣想。難道你以為,皇帝的病情要你瞞著皇后,是怕自己的妻子傷心難過?」

王秋瑩的嘴唇顫了顫。崔落花放緩了臉色,說:「秋瑩,你上一次離開地時候,已經漸漸地了解宮廷。不要一時衝動忘記了,宮廷是一個有代價的誘惑。一步行錯,不止名裂身死,也許還會連累全家。要做聰明的選擇啊!」

第二天,吳太醫、周太醫親自來考校王秋瑩的醫術。然而王秋瑩卻態度突變,以要為父盡孝為名,哭著不肯入太醫院。

吳太醫聽她聲音中隱隱含著悲憤,又見她雙目中滿是委屈,心中便知道事有隱情。他不敢強違她的意願,以免誤她性命。周太醫也看得出此中別有奧妙,與吳太醫交換一個眼色,兩人就同時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起身離席。

周太醫走到王秋瑩面前說:「你起來。既然你心意已決,我們不能代為做主。你自己去向皇后娘娘解釋吧。」王秋瑩伏在地上,從袖中摸出兩隻信封,推到周太醫腳下;「民女無顏再見聖上與皇后娘娘。民女將平日常用藥方交給兩位大人,大人若不嫌棄,請代民女向聖上與娘娘盡一份心意。」

素盈與深泓得知王秋瑩拒絕受考時,都小小地驚了一下。吳太醫原原本本地上奏完畢,深泓得知秋瑩留下了所有的藥方,嘆道:「這女子不堪器重就算了,難得她也是一片孝心。世上沒有逼人不孝的道理。念她這些日子盡心儘力,賞她些金銀,由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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