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煥雯劍上遍布乾涸的血。

琚含玄將劍舉到眼前,伸指在劍身上平抹過去,煥雯立刻如同它的名字,又是一片晶瑩光華。「你燒了離宮?」他彈去指上的褐色粉末。

「是。搜遍素璃的寢殿,實在找不到相爺所說的那些東西,不知她藏在離宮何處。下官怕耽擱下去橫生枝節,所以……」

琚含玄望著地面,腦海中清晰地出現了那座陰沉的宮殿。

高聳的殿角,胭脂色的晚霞,似紫色又似深藍的夜空和閃亮的群星,頑固地在宮檐上安家的燕子,發芽的野草,廊檐下優雅行走的宮女,自由的風,望不到盡頭的荒野……

他微笑一下,說:「它還在。」

「相爺的意思是?」

「燒就燒了吧。」琚含玄說著將煥雯入鞘,「你做的不錯。我還以為,你們兄弟當中,信默是最有本事的。沒想到你現在做事比他利落。」

「多謝相爺誇獎。」信端說,「信默的確比下官能幹。下官僅僅勝在用心如一,不像他的顧慮那麼多。」

「用心如一?」琚含玄笑道,「我想請教,你甘願為我出生入死,用心何在?」

信端深深地低著頭,說:「信默一生困在『白家』二字之間,壽限不及而立之年,欣悅不足一掌之數。結果呢?誰也沒有感到些許的幸福。下官不願尤而效之,仍被『家』字禁錮。人生苦短,下官希望能夠暢所欲為,遂心快意。在朝廷中尋求這種人生,需有相爺成全。」

琚含玄認真地聽著,最終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吧。」

琚含玄知道,一定有人在他之前,把宣城起火的事情告訴深泓。鳳燁的傳信鴿比白信端遲發先至。他聽說絕少出門的鳳燁公主,很悲傷地入宮覲見。但他還是帶著凝重的神色,親口又說了一遍。

「燒掉了……片瓦不留嗎?」深泓又問了一遍。

「似乎是這樣的。」琚含玄說,「上一次臣懷疑李太醫私受素璃重資,故意貽誤陛下病情。稟明陛下之後就秘密派人去宣城追查。去時宣城已經起火了,偏偏那日風大得很,眼看沒法撲救。」

「宣城的人呢?」

「還有數十倖存者,現在宣城等候安置。」琚含玄沒有告訴他,倖存的都是些什麼人。

深泓閉上眼睛。

母親的影子,早已不在那裡。如今,她時常佇立的殿廊也……

若星狡黠的微笑,早已面目全非。她偷偷探頭張望的門扉,也……

月下舞劍的少年,早已脫胎換骨。他踏足的布滿白霜的庭院……

一切都不在了。

「燒就燒了吧。」深泓說,「查明白是怎麼回事。」

「陛下打算如何安置宣城的人呢?」

深泓從鳳燁那裡聽說,宣城有一身份不明的女子帶著兩個孩子倖存,可他覺得,那女子一定不會是素璃——若是素璃,不會在緊要關頭多事去就素慈的女兒。

既然不是素璃……阿壽還是變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要將一個尚未自立的小兒帶入這座宮廷嗎?只要他一開口,面前這人立刻就會認定他仍然有心立阿壽為儲君。

「宣城已成一團灰燼,可以調撥他們去縵城離宮。若是有年老的不願去可聽之自便。庶人洵之子同去那裡即可。」

「皇后娘娘一定會覺得傷感。」

「是呀。」深泓慢慢地說,「過幾天就會平息。畢竟不是她的孩子。」

八寶香爐吐出淺淺雲霧。

「有一個祭品。」白煙幻化成女子模樣,懶洋洋地卧在一張鹿皮上,玩弄手中一枝開著紅白兩色花朵的梅花。她的手指輕輕拂過,白色梅花盡數變成血紅。

「你有沒有覺得。這旅程越來越驚險?必須要全力以赴才能看見結局。你是不是應該再拋去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換一個更有把握的未來?」她向素盈遞出那枝梅花,頃刻之間,飽滿的花朵紛紛凋零,「三百六十五天聽起來不短,其實稍縱即逝!你過得這麼辛苦,僅換了一個不在乎你的人多活一年。你已經堅持到今天,該為自己換一些東西了。」

「譬如說?」

白衣女人想了想,咯咯笑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想要睿歆繼承大統,自己登上太皇太后的寶座。那麼——用畢生無子,來換無人與睿歆爭奪皇位,你至死穩守太皇太后的寶座,如何?我今天真是太慷慨,允許你用一個代價換兩個結果——機不可失呀!」

素盈哂笑道:「幽馥啊幽馥!這需要交換嗎?我若無子,自然無人與他爭奪皇位。」幽馥冷笑著一旋身,露出她背後的一個孩子,是邕王的兒子睿渤。她又一旋身,背後變戲法似的出現一個女人,卻是欽妃。素盈吃了一驚。

「你沒有察覺,皇帝為什麼對她不放心?你不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好事,讓她在宮中掛上紅梅慶祝?」幽馥望著素盈不住地冷笑,「素盈,你真遲鈍啊!」

素盈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在夢裡她只覺天旋地轉,立時昏厥過去。

在現實中,她卻從午睡里悠悠地醒來了。

「娘娘!」有人低低地喚了一聲。

素盈眨眨眼睛,微笑道:「秋瑩,你回來了。」王秋瑩扶她坐起身,說:「娘娘不必擔心,您中毒不深,只要用藥得當,假以時日便沒事了。」

「噓!這話不要亂說。」素盈淡淡地說,「聖上忌諱提起『宮中投毒』這種事。你說皇后被人下毒,他會怪你無中生有。」  王秋瑩立刻就知道,她話裡有話的怪癖還是沒有變。

「你還是回來了。」素盈喝過茶,幽幽地說,「我曾經想過,王秋瑩不願回來,我也能夠理解。你不在這裡,也許是好事。可你……哎,這宮廷果然很神奇吧?走出去,也拋不下呢!」

王秋瑩笑道:「娘娘,我回來並非因為眷戀宮廷,而是因為這宮裡還有我的病人呀!」素盈輕聲說:「你總是忘了,在這裡應該自稱『奴婢』。」王秋瑩低頭默了一瞬,想對她說李懷英的事。素盈卻先開口問:「聽說你家鄉大雪,家中受災嚴重么?」

「那倒不至於。」王秋瑩如實說,「粟州情況好些。周圍幾個郡縣就慘了,聽說有上萬人家破人亡。朝廷賑災之糧難以運送,他們都跑到邕王的封地上乞食。幸好邕王宅心仁厚,樂善好施。這一次開倉救人,實在功德無量。」

「噓!」素盈又制止她,蹙眉道,「前些天有人想要立邕王的兒子為儲君。你在這時候盛讚邕王,不怕人懷疑你的立場?」

王秋瑩吶吶地又閉上嘴,終於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宮廷。素盈見她情緒低落,不慌不忙地問:「你曾對我說,你見過與聖上類似的病人。那人是誰?不是平民百姓吧?」

她從沒關心過這件事,王秋瑩不知她怎麼忽然提起,疑惑地回答:「的確。那人是邕王的生母,成襄太妃。康豫太后駕薨之後,她就移居邕王封地。她身體一直不好,家父負責為她治病,所以奴婢小時候跟隨家父看過這病例。」

「你告訴過我,她一直用藥排毒。是你父親開的葯么?」

「正是。」

「你也說過,她一直活了多年。」素盈認真地說,「你父親能解她的毒,是嗎?」

「並非如此。」王秋瑩汗顏道,「成襄太妃最終還是……」

「你還說,在你醫治之前,聖上也曾經自行用藥排毒。與你父親用的葯,有同樣的功效嗎?」

「在奴婢看來,應是異曲同工。」

素盈呼了口氣:「聖上身邊,可從來沒有你父親那樣的高人吶!」王秋瑩不明白她為什麼笑得神秘。救命的靈驗藥方,大概是從邕王那裡得到的吧?然而邕王上次入京,全然不知皇帝有過中毒的往事。那麼,是通過邕王不知道的途徑得到的。素盈又笑了笑。

邕王遠在千里之外,卻仍在皇帝的執掌之中。邕王不足為懼。

「娘娘,奴婢還有一事稟告。」王秋瑩小心翼翼地說,「入城之時,奴婢遇到宣城來的人,護送睿歆與睿韻來到京城。」

素盈立刻警惕地問:「到京城?去了哪裡?」

「奴婢指點他們投奔謝將軍。」王秋瑩微笑著將前因後果告訴素盈,末了說道,「護送他們的飛龍衛起初不肯答應,但那位李先生是個意外倔強的人,『既然託付給拙荊,請容她神智清醒之後,轉達兩位夫人的意思。若是兩位夫人委託她將孩子們送到鳳燁公主府上,我們夫婦自當親送上門。』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執拗地抱著妻子上了舍弟的馬車。」

「李先生是誰?」

「是個叫做李懷英的書生。碰巧讓他夫婦遇上這樣的大事。」

不知世上有多少事情,在意想不到的小人物手中,不經意地轉折。

素盈思忖片刻,說:「京中還有幾個身世顯赫的年輕王侯,是睿洵的舊交,連宰相也動不了他們。相比之下謝震的官位不夠、聲望不夠,與庶人洵有沒有交情。兩個孩子送到他那裡,名不正言不順。不過,他一定不會拒人門外。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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