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託付

宣城的黃昏總是伴著冷風將臨,這一天的風很怪,從四面八方攻擊宮殿,猛烈地撞著門窗,掀落瓦片。害人們在狂風的怪叫中緊閉宮殿,離宮便像一個孤零零的匣子在風裡顫抖,似乎隨時會被大風推入皇天飄蕩。

不透氣的宮殿令人焦躁,素璃覺得她無法靜心做事。偏偏阿壽毫無徵兆地哭起來。不一會兒,他的妹妹在另一處與他遙相呼應。素璃不勝其煩,吩咐女 官去側妃素慈那裡,讓她管好她的女兒齊兒。她自己走到窗前,去看昏黃的天空。

就在那一瞬間,天空飛濺一道血跡。素璃驚得叫了一聲,發現是自己眼花,那不過是幾支折斷的紅梅花被風卷上天。她壓下「怦怦」直跳的胸口,轉身對正在哄阿壽的迷雁說:「這孩子吵得我心慌意亂,你帶他出去。」

說來奇怪,她一說出這話,阿壽便不哭了。素璃仍揮手讓迷雁帶走孩子,自己開始莫名其妙地翻箱倒櫃。她也不知道在找什麼,只是在煩躁之中,需要動手把握一些東西。

從某個箱子里,落出一張染過幾筆的消寒圖。染破的那一處,不是睿洵的手筆嗎?素璃怔怔地看著滿紙紅白梅花,忽然心酸。「我們這兩張圖,恐怕註定一張染不完呢。我可不希望落空的是我們這一張。」那時她的語氣多麼的自大|……

風「呼」一聲把門沖開,她快快地走過去關門,霎時全身的血液凍結——門外站著一個黑衣人,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他們對視不過彈指一霎,那黑衣人便毫不猶豫地向她拔刀。

素璃將門一推,擋他一招,順手抄起落地地長燭台向他手腕上擊去。可笑!她冷笑著想:以為她像素盈一樣?被一個刺客殺得狼狽逃竄?呵!太小看她。

銅燭台分量不輕,但比她在戰場上用的銀槍差了太多。來人變招極快,可比不過她在戰場上見過的威風赫赫的西國將領。素璃想,拿下此人將有大用,於是全力與他周旋。刺客不知她能頑抗,不敢再小瞧她,想要一刀劈斷它的燭台。那燭台卻結實,「喀啷」一聲迸出火星,只多了一道豁口。

素璃輕笑一下,使力擊向刺客的側腦。這一擊卻沒有拿捏好,燭台在刀痕處「咔」的折斷,那刺客被擊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上。素璃慌忙奪下他的刀,再去看時,那一下正擊中太陽穴,刺客已斃命了。素璃心中懊惱,提著刀與半截燭台走到門外。

離宮之中風聲狂亂,每個方向的風都帶著驚慌的呼喊。

「阿壽!」素璃高喊一聲,四處去尋她的兒子。「飛龍衛——飛龍衛!」她走幾步就是提高聲音呼喚,希望風把她的求救帶給宣城外飛龍衛。攜帶兵械者不得在城中長駐,一千名飛龍衛就在城牆下駐紮,與她不過一箭之遙。然而過了那麼久,破舊的宮殿中,除了她,還是沒有半個人影。素璃急不可待地踢開一扇又一扇宮門,有些房中有嚇得抱在一起的宮女,有些門後面則只有一二屍體倒在血泊里。

「阿壽呢?誰見到我的兒子?」素璃慌了起來,提著刀在離宮中四處奔跑,眼睛不住地尋找,耳朵只留意孩子的哭聲。當她停下時,已尋到了離宮正殿前。

圍住她的是三個黑衣人。

素璃小時候曾拜名師,對劍術頗有自信。三個對手,她並沒有放在眼裡。「你們是什麼人?」她穩穩地站著,以王妃和武將的威嚴大聲喝道,「此地乃是皇家離宮,攜刃闖宮皆是死罪!宮內殺人形同謀反,株連滿門。連累一家老小身首異處,你們於心何忍?還不速速棄刃!」

被黑衣包裹的彷彿並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一團殺氣。他們靜靜地望著素璃,電光火石之間,以出手作為回答。素璃用燭台擋了一劍,結實的銅器輕輕響了一聲,被對方的利劍削成兩截。她立刻明白:這並不是尋常之輩。

素璃抽身避開手持寶劍的人,與另外兩人周旋。然而對方似是對她的一招一式了如指掌。她手中所持的又是刀而非劍,施展開來並不自如,幾個回合便落在下風。

「繁陽李氏。」素璃跳開一步,盯著對手的眼睛,見他果然被這四個字觸動。難怪出奇不能制勝,原來師出同門。「繁陽李氏代代受太安素氏關照,為何與我為敵?」素璃持刀斷喝,那人卻不理會,又挺劍向前。

素璃應付之際,眼角的餘光掃見持寶劍的人安然抱劍站立。雲層偶被狂風吹開一角,點點夕照映上他的劍鋒,那劍頓時宛如朝陽一樣光彩奪目。

「煥雯!」素璃恍然大悟,「青衣衛!」

不知道時,她還懷有必勝之心。一察覺對方的身份,她心中忽然沒底。相府青衣衛個個百里挑一,宰相為之延請繁陽李氏的高手授藝,絕非向李氏習武以防身的她能夠匹敵。

她稍一泄氣,對方已察覺她心神不寧,眨眼功夫便佔盡先機,不過三招就將素璃兵器打落,逼得她跌坐在地。

持寶劍那人不慌不忙地走到她身邊。素璃緊緊盯著他的眼睛——這人還年輕,絕不是琚含玄。她強作鎮定,說:「宰相之勢再強,也不能延綿萬世,數載之內必將破滅。你們追隨他,能夠猖狂一時,難道能夠猖狂一世嗎?」

那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嘴動了動:「人生苦短,能夠快意猖狂的,本不過這區區數載而已呀!」這聲音素璃熟悉,聽了幾乎要跳起來。

就在這個瞬間,那人一劍當胸刺下……

煥雯的光芒晃了素璃的眼。她想,一定是眼又花了————天空映照的,應該是幾朵紅梅吧?

耳朵忽然能聽到極遠的地方,風裡傳來孩子的哭聲。

「阿壽……這就來救你。」她說著,自然而然地向著那個方向轉身。但力氣從所有的骨骼和血液中消失,身體不再聽使喚,無力地倒在地上。一霎,她眼中倒映出無數血紅的枝條向天際蔓延,很快盛放成完美的一樹梅花……

素璃與睿洵的側妃素慈向來貌合神離,有時連貌合也難。自從睿洵死後,兩人幾乎不再說話。兩人所生的兒女都小,偶爾哭鬧實在正常。但素璃總對素慈的女兒惡聲惡氣。她身邊的女官雖然百般維護她,這一件事卻看不慣。然而主僕有別,她們從小不再素璃與素慈之間插嘴。於是容易得罪人的活兒,總是轉來轉去落到馮氏手裡。

馮氏奉命去素慈的寢殿內,見素慈身邊沒有人手,一個小嬰兒已讓這個年輕的母親焦頭爛額。她不忍轉達素璃的呵責,正幫忙安慰阿壽的小妹妹齊兒,就見迷雁抱著阿壽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迷雁匆忙地掩好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好了!有人闖入宮中。我聽到有慘叫聲。」她話音一落,風裡又飄來一聲驚呼。素慈與馮氏嚇得屏住呼吸,只覺狂風大作的離宮中到處流竄著這種驚呼。

迷雁匆匆地說:「兩位趕快尋個妥帖之處,躲起來。」

馮氏忙拉住她的衣袖,問:「姐姐還要去哪裡呢?」

「我懷中小兒關係重大,不能草率。」迷雁從門縫中向外看一眼,說:「此處太顯眼,我不敢逗留。」

懷抱女嬰的素慈垂淚道:「我能躲到哪裡去呢?除了到地下去尋洵殿下,再找不到一個人肯庇護我。」

迷雁不願浪費時間開導她,向馮氏說:「妹妹若是願意,跟我一同尋個地方,興許躲過一劫。」素慈見狀將女嬰塞到馮氏懷中,道:「我看著宮女是老道的人,你同她去,也許化險為夷。拜託你照顧我兒。」馮氏不敢接此重任,素慈卻說:「我早已有心追隨洵殿下。今日若是劫數,我定不會受辱於賊。你就為我了卻牽掛,快快帶她逃生。」

馮氏遇這場面六神無主,聽迷雁又催一聲,她心頭一緊接過女嬰,追著迷雁的腳步逃出素慈寢殿。

馮氏從不敢在宮中亂走,這時更不辨東南西北。迷雁卻早就用心摸透離宮中的路徑,專循著偏僻角落走。她本想從一扇不起眼的角門出去,行到遠處,看見那門前有兩個陰沉的黑衣男子左顧右盼。她嚇得攔著馮氏後退幾步,側身從宮殿的罅隙中張皇逃開,一路有驚無險,轉到了他們結拜的梅花樹下。

壯觀的一樹梅花被狂風蹂躪,只剩下殘花幾枝。迷雁在樹下喃喃禱告:「蒼天有知,莫讓狂徒尋到此處!」祈禱罷,她將睿歆交給馮氏,自己攀上粗壯的樹枝,向牆外眺望。

離宮牆外是一片開闊地。宣城內房屋不得在宮牆處營建,服務離宮的書生、柴夫等雜役都住在百步之外。他回頭眺望。隱約看見房檐遮擋的正殿之前,有人與素璃纏鬥。過了一會,黑衣人還在走動,切不見素璃的動靜。迷雁心一沉。麻利地解下衣袋羅裙,綰成一股系在粗枝上,向馮氏道:「繾出牆外或許可以逃脫。」

阿濤好像感受到此時事關重大,不聲不響地轉動眼睛看著他們。馮氏抱著他安然地落到牆根,左右看看無人,急切地說:「姐姐快!」偏偏齊兒冷得哭了起來,一聲哭腔傳出去不知多遠。迷燕慌忙哄她收聲,心下一亂,落地時不慎崴了腳。她以為無關緊要,便沒有聲張,與馮氏各自抱著一個孩子,慌慌張張地躲入最近的空屋。

馮氏顫聲問:「姐姐,我們向哪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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