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用情

這天素盈有意在玉屑宮多逗留,等著宰相來講故事。

琚相果然帶來一個離奇的故事,而信默的死,正是故事的結局。

這個故事說:廢太子意圖殺皇后,逼皇帝退位。白信默就是他的得力助手。事情敗露,太子被廢,不甘心從此自生自滅,再約舅家行刺宰相。白信默又是他的幫凶。白信默偽裝悔罪,卻暗藏刺客。結果行刺失手,廢太子與白信默相繼畏罪自盡。

宰相深知三個道理: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編出一整套看似有理的故事去X會。只要故事被編造出來,就有辦法找到佐證,就會有人相信。即使沒有人相信,只要故事被一個有決定地位的人說出來,仍然可以成為結論。

陰謀家門首先必須是講故事的高手。陰謀從頭到尾都需要精緻的故事,他總能編造得入情入理。

素盈和他們一樣,都知道另一個道理:故事也許可以將一件難事搪塞過去,但騙不了明眼人。皇帝卻接受了這個故事。沒有深究,是因為榮安公主置身其中,成為幫凶的遺孀?還是因為,他仍然不想與宰相反目?素盈並不心X去想答案。

聽完了故事,她真心實意的說:「榮安的終身所託非人,可一個惜了。」黃X的嘴角勾起淺淺的一個彎:「被可惜的人,險些是你啊!」

「不,不會是我。」素盈輕聲的說,「從一開始,就不會是我。」

她與信默之間,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誤會。在錯誤的時間相會,而且會錯了意。後來的每一步,很難不再去誤會對方。

素盈惋惜地長嘆,從容告退,在宮道上等著宰相。過了號一陣兒,終於看見宰相昂首走了過來。

「從妾認識您以來,這是第四次遇刺呢!」素盈不勝唏噓,「宰相是朝廷柱石,千萬保重!」

宰相冷淡地說:「久處朝堂,難免會遇到陰險狹隘之人。您所知的不過九牛一毛。娘娘年紀輕輕,所遭劫難亦不在少數。見多了就知道宵小手段不過如此,何必唏噓?」

素盈安然笑道:「妾也不知該喜該憂——若是相爺日後再無劫難,恐怕是再也聽不到這麼好玩的故事。」

宰相掃了素盈一眼,輕蔑地笑道:「臣也想聽聽娘娘的故事。可惜娘娘總是把圈子兜得太大,卻不能利索地收尾,兜住的獵物十有八九要跑掉。臣想等著看驚喜,可娘娘的故事很難有奇蹟。臣實在厭倦了娘娘的謹小慎微和遲疑;希望臣的故事能然娘娘滿意。」

「宰相經驗老到,謀篇布局遠在我上,娓娓道來當然是個好故事。」

宰相微微躬身,又說:「臣又想到一個好故事,不知能否圓滿結局——娘娘是否認得威武將軍家的二小姐?」

「聽說過。」素盈淡淡地回答,「據說是個才貌雙全、個性要強的女子。」

「她與娘娘生在同年,至今未嫁出去,平日里也曾到臣家中拜訪拙荊。」宰相愉快地說,「前日謝將軍聽說臣遇刺之事,送了幾樣名貴的禮物到府上拜會。碰到與威武將軍父女照面。」

素盈的眼瞼顫了一下,沒有說話。

「得知謝將軍至今未娶,威武將軍不嫌棄他出身微寒,有意結親。」

素盈合掌微笑:「若是相爺做成此事,真是功德一樁。」目送宰相越走越遠,素盈嘴邊的笑越發凝了寒意。伸手在牆邊梅樹上一彈,積雪紛紛揚揚地灑在她臉上,化為絲絲清醒。

難道是講的故事多了,人也變得自負?以為自己說什麼,別人都會信以為真。其中的疏漏,他自己也不願意去回顧解釋。

然而素盈看得很明白——

他不該為求逼真,把故事的一幕選在玉屑宮。

他不該把手伸到皇帝的咽喉。

至於謝震……她心底微微地翻了一波情緒,不得不承認:他的確該成親了。

信默死的不光彩,喪事辦得也不大體面。聽說上門弔唁的人很少,不知是他的人緣本來如此,還是人們都怕引火燒身。皇帝詔榮安入宮,希望能夠安慰她。

榮安走入玉屑宮時,嚇了素盈一跳:她本是個圓潤美人,竟憔悴至雙眸深陷、兩頰失色。素盈從來沒有欣賞富過榮安,但眼看一個女人失去丈夫傷心至此,她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柔聲安慰幾句。忽然又想,也許榮安覺得最刺耳的,就是來自她的安慰。

素盈尋個恰當的時機告退,讓皇帝去安慰她的女兒。榮安卻一同告退出來。這舉動出乎素盈意料,她猜到榮安有話對她說,可猜不到會是什麼。

兩人默默地走著,眼看就要走到丹茜宮,榮安說:「我與信默成親前後,根本沒有介意你——你太卑微,我太自信。我以可以抹去他心裡的任何舊歡。」

素盈不願提起 這段往事。與白信默有關的陳年舊事當中,還有多少她不知道的卑微企圖,她不止一次猜過,早就冷了心。可是今天,素盈想,如果說出來能讓榮安痛快,就由她去說吧!

「有一段日子,他與慶源侯的公子走得很近。我不明白那是為什麼,也沒有去問。後來才知道,慶源侯有意向你家提親——他在幫你鑒別那人是否值得託付終身。」榮安說著嗚咽起來,「他一直對你念念不忘……我不相信他會幫助任何人殺害你。」

素盈顧憐她的天真,說:「公主,他只是做個樣子而已。他從小就立志娶你。他的一舉一動,為的都是讓你對他患得患失。我不過是他的一件工具,引你嫉妒,讓你爭強好勝、更在乎他。」

「是嗎?你真的明白他嗎?做妻子的人就算糊塗,有些事情還是比別人清楚。」榮安一邊啜泣一邊說,「最初喜歡的人,未必是日後會愛一生的人。最終愛上的人,卻在盲目的追逐中錯過了。他從此過得索然無味,自己又不想承認。我就是我看到的。」

榮安的悲傷被凍在臉上似的,苦笑也變成悲涼顏色:「我跟他,真是一對自欺欺人的絕配……」

寒風吹著榮安凄楚的身影,素盈想,是不是因為風從她那邊吹來,才會這麼傷人呢?她被吹得身心俱冷,忽然不想回到清冷的丹茜宮,又折返玉屑宮。玉屑宮總是比別處暖和。

法善這一兩天就要回到皇極寺,挑了此時到玉屑宮拜別,大約是想見一見榮安,卻錯過了。此時他正與皇帝隨意閑談。素盈不顧宮人們不解的神情,徑直走到皇帝的床邊,坐在她慣常的位置上。皇帝看了她一眼,見她心神不定,也不去引她說話,仍與法善談論,說的恰好是「情」字。

不知是不是被風吹狠了,素盈總覺得腦中轟轟亂響。心不在焉地聽了幾句,聽見皇帝嘲笑法善難捨紅塵小愛,猶在記掛外孫女。又模模糊糊聽見皇帝說:「出家人要情有什麼用?」

法善莊重地說:「請問陛下,若說情有用,要怎樣用?若說情無用,又是怎樣無用?唉,陛下——感情豈是來『用』的!」

他平靜的雙目盯著皇帝,說:「情之一物發自天然,若是以功利之心,計較『情』之付出、接受是否對自己有利,心思所動的則是『欲』而非情了。世上有些人,雖有小情小愛,亦能無欲無求。這是人心一善,有何可羞?」

素盈聽著微微地冷笑出聲。法善的年紀輩分都高她許多,被她一笑卻不嗔不怒,平和地說:「洗耳恭聽娘娘高見。」

素盈聽出他話里暗諷宮中人人「用」情,但是怎們能說出來呢?她窘了一瞬,輕輕地回答:「大師說得高明。妾身只想請教大師,分得清發自肺腑的『情』,還是汲汲於利的『欲』,又如何呢?世上當真有人,能為情舍欲嗎?」皇帝聽了她的話,笑了笑不去看她。法善卻仔仔細細端詳著素盈,一言不發。

「大師?」

「娘娘,貧僧雖通道理,卻無辯才。實在不知道,如何對一個毫不在乎的人,解釋那些事情的重要。」

素盈聽得呆了一呆,說:「大師這句話,我卻懂了。」

他們一答一對時,皇帝只是無所謂似的聽著。這時候遣退法善,問素盈:「皇后去而復返,有事嗎?」

素盈眉宇間的憂色仍在,凄楚的說:「見了女子喪夫的模樣,是在惹人傷心。」皇帝笑她孩子氣,若無其事的說:「我只有一樣好處值得自誇,就是不會輕易死掉。」

「陛下別再提那不祥的字,!」素盈慌忙止住他的話,又嘆道:「陛下只記得自己的女兒,卻忘了還有一人同樣承受著喪父之痛。」

「素璃?」皇帝淺笑道,「我若招她回來,豈不是給太安素人虛假的希望嗎?她真回來,能不為家人求情嗎?必定比法善的花樣還多,且留她在那裡靜心戴孝。」

「陛下想得周到。」素盈說,「可憐阿壽小小的一個孩子,也要遭罪,陛下前些日子已駁了妾的表請,但是今非昔比,妾再斗膽請陛下接阿壽回來。」

皇帝看她一眼說:「如今素璃僅能指著那孩子,我不忍她們母子分離。」

素璃堅持道:「海已死在宣城,皇孫仍在外藩終是不妥。」

「我再想想吧。」皇帝說罷,不在議論此事。

這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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