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了斷2

信默整理鞍韉的手,從來沒有這般遲疑。那匹千里馬也沒見過他那麼磨磨蹭蹭的舉動,不耐煩地搖頭晃腦。

信默對他的目的地並不期待。真的要去嗎?他的心左搖右擺。不必急在一時吧!他想著,向馬廝外走去,可是大門怎樣也打不開。信默發現門被閂死,即刻大聲叫起來。

門外家僕道聲「得罪」,又說:「是公主吩咐……您知道公主的脾氣。」

信默頓覺榮安今日行事古怪。若是為他請來宰相,此刻正是讓他向宰相賠禮謝罪的良機,實在不該關注他。他想著想著,背上漸成汗涔涔一片。

她究竟要做什麼?信默預感不妙。然而心中有個細細的聲音說:由她試一試!萬一成功呢?

不!不可能成功!他慣常告誡自己的聲音離開出來反駁:貓在兇悍,還是贏不了狐狸。「放我出去。」信默向門外大喝一聲。那家僕也不成心困他,聽他的聲音既有緊張又有怒氣,就勢開門放他出去。

信默幾乎是一路飛跑到宴廳之外,恰好看見榮安挺劍直刺。

「榮安!」他大吼一聲,榮安充耳不聞。

劍鋒飛快地貫穿了跪地那人的胸膛。

信默不知道那人是誰,卻鬆了口氣。呆立一霎之後,他腦中無數個念頭活了起來。這時才偷偷地感慨:「若是真殺了宰相也好……」這念頭混在無數個念頭裡,稍縱即逝。他慌張地奔向前面,看到宴廳中橫七豎八的屍體,又看宰相衣襟披血,「嗵」的跪倒道:「救護來遲,下官死罪!」

「你的府中發生這事,你豈是救護來遲!」琚相寒著臉拂袖離去。他的青衣衛帶走了重傷和死亡的同伴。

榮安的眼神木然,反應也遲緩。信默見她那樣子,不禁痛心道:「你……」一個字之後再也不知該說什麼,索性不再看她,指揮家僕清理凶地。楊氏早就氣絕,信默上前看了傷口就知道刺客出手不俗,顯然早有預謀。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也不顧滿地是血,脫離地坐在地上。

榮安慢慢吞吞走到自己座位上,想要倒一杯酒,無奈手抖得厲害,杯子酒壺叮叮噹噹亂響。信默提起宰相坐榻旁邊打翻的酒罈,見裡面還有少許,問榮安「有毒嗎?」

榮安一個勁搖頭。信默為她斟滿,自己一股腦將所余的酒喝了下去,又問,「你入席前後與宰相說過什麼,逐字逐句告訴我。」榮安這時候失了主心骨,結結巴巴地複述一遍。信默聽到她向宰相謊稱他出門辦事,便苦笑起來:「這下子你不好撇清了!」若是她不說謊,還可以推脫說,刺客頂替了府中下人,她並不知情。可是她分明主謀之一。

信默不再理會榮安,悶頭坐了一會兒,緩緩地問:「這酒還有么?」

「有。」

「灌一壺給我。」信默說著站起身。

榮安如驚弓之鳥,倉皇地問:「你去哪兒?」

信默淡淡地回答:「不得不出門了。」

快巴不眠不休地風馳至宣城時,馬已精疲力竭,騎士卻依然沉著。離宮中,一場氣氛慘淡的宴聚還未散場。信默帶著滿身雪花和寒氣,腳步穩定地走進來,人們看到他皆是驚詫,不知他的出現意味著什麼。

睿洵訝異片刻,轉而笑道:「來得正好,這壺酒剛剛溫熱。」說罷平靜地遣退素璃等人,留信默對飲。他已不是東宮太子,信默還是向他一拜,問:「是菊花酒嗎?」

往年東宮邀友相聚,席間總有數種菊花新酒。睿洵笑道:「此時此地講那些無用的風雅做什麼?來嘗嘗這酒,烈得很。」信默撇開大氅,從腰間解下一壺酒說:「烈性與您並不相襯。」

那是一壺甘爽的菊花酒。睿洵憐惜地嘗了一口,回味它的醇香,好一會兒才說:「只有它一如既往。真是好東西!」他讓信默坐在對面,卻不招呼信默喝酒,獨自飲了三五杯才問:「你來做什麼?」

「敘舊。」信默不緊不慢地回答,「現時太多苦難。我希望殿下在今夜,想到的全是美好。譬如這酒。」他就在睿洵對面坐下,專註地看著他飲酒,看他一連喝下幾十杯,說:「我與素颯……殿下一直比較欣賞素颯。榮安準備擇偶時,殿下一直關照他。」

「我喜歡他進取的性格。」睿洵淡淡地說,「我原以為,你們兩人當中,他比較可靠。沒想到,他先投向宰相。這算是什麼美好的回憶呢?」

「這回憶說明,殿下的直覺不錯。那時候他的確比我可靠。」信默微微地頷首說,「我在十歲那年,被宰相收為義子。」

睿洵錯愕地看著他,苦笑道:「感覺越來越糟糕了。若我不是一介庶民,至今仍被蒙在鼓裡吧!你真的是讓我回憶美好嗎?」

「殿下想知道的事情,我將知無不言。」信默如此回答。

睿洵緩慢地點點頭:「你最近的處境,我聽說了……原來,真是宰相容不得你。那麼你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臘八那天的事,與相爺的構想有點出入。」信默舒了一口氣,說:「按照他的想法,素江應該殺死皇后,並且以為,一切正是殿下您的指示。因為是我,殿下依賴的妹婿,向他傳達了這個計畫。」

睿洵勃然變色,「你!」

「素盈遇刺後,會有一名宮人去玉屑宮告知謀反。當聖上召喚宗子隊護衛時,沒有人來。因為我會偕同一名宗子隊領隊,一名東宮衛率,一起向宗子隊傳達您的命令:宗子隊中有人溜出宮酗酒鬧事,打傷東宮一名衛率和榮安公主家的家僕。申時全員受檢。」信默說著垂下眼睛,「這樣,只要死去一個女人,一場仿造的謀反就完成了。」

「的確,沒有人流血,這罪名怎麼能坐得實在?」睿洵看著信默時既悲哀又失望,「你竟然參與殺死素盈的陰謀?」

「不。」信默平淡地反駁,「傳聞是真的,我事前曾向皇后暗傳消息。」

當時情景歷歷在目,信默彷彿在盡量描摹,聲音飄忽:「宰相謀劃之精明超越我,眼光之遠也超越我。我從不與比我聰明的人較智,他的命令我一向遵從。唯獨這件事,我天真地以為,如果她那時在玉屑宮,一切都無法發生。可她還是離開了最安全的地方。我向宗子隊傳令歸來,親眼看著她走入丹茜宮。她沒有理會我的建議。她不信任我,怎麼辦呢?我的腦子亂得很,站在那裡,不知道該選擇哪一種未來。」

他自嘲地笑著說:「謝震比我果斷。他大概是要去丹茜宮,看到我發獃,問我在做什麼。我還沒有回答,素盈從丹茜宮逃出來——素江在追殺她。謝震立刻奪了我身邊那們宗子隊領隊的長槍,追上去……我跟在他後面,心雖然怦怦直跳,腦中卻毫無目的。只是跟著他,看看我的未來會變成什麼樣。」

睿洵聽得屏住呼吸。

信默嘆口氣說:「宰相看到素盈的時候,一定立刻明白事情不順利。他想到了最好的脫身之計,從策劃者變成受害者。」

「可惜素江那一刀沒有劈死他。」睿洵冷冷地說。

信默無聲地笑了笑,道:「他豈是自尋死路之人?」

「你既然把這些說給我,我便有辦法讓他伏法。」睿洵的眼睛再度閃亮出希望的光彩,甚至想笑出聲來。似乎這一生之中,還沒有一次如同今日,他清清楚楚明白了宰相的詭計,且得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證。

「宰相陰謀不成,便要推你頂罪……他該為此後悔。我們一定能夠讓他罪有應得。」睿洵說著,想要伸手拍一拍信默的肩膀。可是酒勁忽然湧上腦門,他的身子晃了晃,腦上的歡欣變成平靜,漸漸失去所有的表情,無比安詳地伏在桌上昏睡過去。

「殿下,你從來沒有準備好當他的敵人啊!」信默對著沉睡的睿洵傷感地說:「真相,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說。我並非來此出賣他。剛才不是說過了嗎?『他的命令,我一向遵從』。」

他看著睿洵的睡臉,看了一會兒才從懷中摸出一疊絹。白絹如雪,空無一字。信默無法想像,宰相會在這上面添加怎樣的字句。他在睿洵手上割一道創口,於白絹末端落上手印。做完這一切,他為睿洵包紮傷口,將睿洵的烈酒收入自己壺中,剩一些盛不下的,裝作被打翻的樣子灑在桌上。

「殿下,但願你在夢中揭發他、擊敗他,變成最終的勝利者。」信默說完,恭恭敬敬地行個大禮,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小心翼翼把門掩上。一如房中那人睡得很輕,怕被驚醒。

迷雁端著新酒前來,正看見信默的背影遠去。她心中生疑,加快腳步走入殿內。只見桌上酒瓶全部空空如也,睿洵渾身酒氣卧在殘跡之中,醉得不省人事,迷雁心中不安,輕喚幾聲「殿下」——睿洵已是庶人,但服侍他的人仍然如此稱呼他。他雖在醉夢中,對這稱呼卻已成習慣,聽到便含含糊糊哼了一聲。迷糊見他仍有聲氣,略略寬心,喚來宮女將桌上狼藉收拾停當,攙扶睿洵入內室休息。

睿洵呼呼睡去時,迷雁忽然看見他的手上有一道白絹。她吃了一驚,立刻解開,發現一道深且長的新傷。迷雁猜到其中有事,當即去喚素璃。

素璃匆忙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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