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了斷

舊時殘冰還未消融,一場風雪再添新寒。元日一早,瑩白的雪花又輕輕軟軟地鋪滿屋瓴。宮人們各著艷妝穿梭在雪樹銀宮之間,相互道賀,笑語喧然。

皇后素盈從來不肯過分喜慶。丹茜宮雖有過節的氣息,陳設布置仍是中規中距,較之平日並沒有耳目一新的變化。鳳燁與真寧兩位公主已在宮中,顯然拜賀完畢。榮安上前向皇后賀過新年,坐到真寧旁邊,忽然一陣沒來由的心酸:見到皇后端坐,過去向母親問候新年的情景便歷歷在目。雖說丹茜宮早已易主,她還是沒法把母親的樣子從宮裡抹去。

真寧看到姐姐眼圈發紅,立即輕扯榮安衣袖,示意她露出笑臉——她們的XX散了經筵,正走入丹茜宮。

素盈帶著兩位公主起身施禮。皇帝四下看看,笑道:「這裡看起來自在X。聽說欽妃做了好夢,宮裡全用紅梅花裝點。想想便覺得令人眼花繚亂呢。」

素盈有種極為隱微的感覺,覺得他自從留宿流泉宮後,對欽妃的事很上心,她自然不會付諸言表,淡淡地轉了話題:「鴻儒者宿們今日說些什麼道理?」

皇帝若無其事地說:「向來都是那些典故,沒有什麼特別的。」說罷便要走了,向素盈道:「一會兒要聽佛法,須得禮敬。我已命人另設素筵,與僧人、僧眾們共享。今年法事恢弘,宮中女眷用膳時,不可張揚。」說到此處他又指著X士們微笑道:「這話原本不必囑咐皇后,只是今日宮裡顯貴雲集,皇家女子更要注重儀範。」

真寧與榮安聽了羞赧,連忙喏喏應承。皇帝走時,榮安想跟上去。她才走兩步,就被大姐鳳燁公主不動聲色地拉住。皇帝察覺身後動靜,轉過頭問:「怎麼?」

鳳燁代答:「沒什麼。」又向素盈道:「我等拜賀已畢,不敢打擾娘娘,這就告退了。」

素盈見三位公主神色有異,心下起疑,卻不便當著皇帝的面表示出來,於是挽留幾句便讓她們三人出去。她自己走到畫案邊,提起筆把三九天里最後一朵梅花染紅了。過了今日,春回大地指日可待,她的眼角眉尖卻全無春意。

三位公主出了丹茜宮,榮安望著父親的背影連連跺腳,埋怨姐姐道:「父親今日心平氣和,我正要同他講……」

「你當我不知你要講什麼?」鳳燁輕撫榮安肩頭,安慰道,「你當父皇不知你想講什麼?你又要說你的駙馬無辜,宰相嫁禍好人吧?」榮安賭氣說:「我今日便要告訴父皇,信默無罪,琚含玄繼續軟禁他,我就喚來飛虎衛對峙!琚含玄若是真動手,大姐將飛龍衛借我,不信拼不過他!」

鳳燁依舊溫和地說:「榮安,你還沒有明白嗎?父皇不會為了白信默,失去他的宰相。」

榮安與真寧詫異地望向姐姐,見這位體質孱弱、鮮少露面的姐姐,忽然語出驚人:「傻妹妹。人們都說,天下是皇家與素家的天下。其實——不對啊!向我們母親那樣的皇后,也會被輕拋。權傾朝野的宰相卻不會被輕易撼動。天下,是父皇與宰相的天下啊!他怎麼會為了區區白信默,動搖他的半個天下。」她說完笑了一下:「幸好你只是個女兒身。從此消停便好了。」

「什麼?」榮安沒有聽明白。

宮娥上前來扶鳳燁,鳳燁回頭向妹妹柔柔一笑:「若是個皇子,沒法處理好自己與宰相的關係,可要糟糕啦!」

榮安聽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真寧一直自恃聰明,她聽懂這話,但沒有明白大姐說這話的意圖何在。兩姐妹正犯嘀咕,忽見盛樂公主也盛裝而來。她們與盛樂並不親近,客客氣氣相見之後立刻道別。

盛樂有意與榮安多聊幾句,拉住榮安說:「姐姐,我們雖貴為金枝玉葉,宰相未必將我們放在眼裡。駙馬遇上那事,你即使低頭求宰相,也不冤枉。」她年紀較榮安稍小,可少女時已作臣子之妻,遠離京城守衛邊陲,反比榮安更懂得人情世故。

「堂堂公主,淪落到看一臣子的臉色?」榮安垂首擺弄衣襟。盛樂搖頭笑道:「他有翻雲覆雨手。會看他的臉色,對前途命運大有裨益。你是公主又怎麼樣?遇到要緊的事,你只會暴跳如雷、一籌莫展。就算你有一萬種臉色,誰會去琢磨?」

盛樂說話直來直去,榮安雖不受用,卻也啞口無言,沮喪地道聲:「竟落到這地步……」縱然可嘆,她也別無他法,只得聽從盛樂建議,等到寶華閣講經結束再央求宰相。

黃昏時分,琚相與一干朝臣從閣中出來,一眼看到榮安守在路上。榮安的意圖不問可知,可她臉上的表情十分新鮮,琚相忍不住笑了笑。

榮安心中恨恨,佯裝恭敬,道:「駙馬本該朝賀新年,可是戴罪之身,不敢違背相爺的命令四處走動。元日大節,天下尚且蒙赦,何況信默罪刑未定,還是清白之驅。懇請相爺暫解禁令,容他出門賀節。」她說完見琚相面不改色,不免有些泄氣,佛然道,「相爺幾時見過我這樣低聲下氣?我是從不會求人的!」

琚相輕蔑地笑笑,說:「的確,這點信默比你強。」

聽他這樣說,榮安腦中靈光乍現,說:「信默想要出門,無非是想向相爺當面剖白。相爺不解禁令也罷,萬望相爺屈尊寒舍,給他一次分辯的機會。」

琚相輕描淡寫地說聲「不必了」便撇下她。

今日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他妥協!榮安想著,不依不饒地跟上去,沉著臉看到一處,忽然道:「相爺且留步,看看那是什麼?」

琚相果真停了一步,見榮安手指處不過一根柱子,沒有什麼稀奇。榮安卻作勢厲聲道:「相爺若是連我小小請求也不應允,我立刻觸柱!我知道相爺權勢熏天,不把一個公主放在眼裡。相爺的權勢,可以在皇宮之中逼公主無奈觸柱……這事要是沸沸揚揚傳開,對相爺來說是好還是壞呢?」

琚相的眼睛微微瞪大,側目看著榮安,似是沒有想到會被她威脅。他轉瞬就平靜,向榮安冷冷地說:「走吧。」

「軟禁」禁止人做很多事情,唯有一件事不加阻撓,便是「悔過」。而白信默恰是一個常常後悔的人。即使如此,一個背叛了琚相的人,想悔過也需要絕妙的理由。而白信默恰好知道,什麼樣的表態能夠在他義父面前屢試不爽。

他懷抱這樣的想法出現在琚相面前時,眼中的溫馴和面上的悔意都是真的。他真心實意地認為,他的確又一次做錯了。很錯。但他覺得,所有的錯誤都能夠彌補,這一次也一樣。

「信默。」琚相端坐在桌後,雙手按膝。白信默猜他膝頭橫著佩劍。

「義父。」白信默跪在他面前叩頭,抬起頭時,並沒有喋喋不休地為自己辯白,只問了一句,「你要我做什麼?」

琚相笑了笑:「我要你死呢?」

信默毫不猶豫地、無動於衷地回答:「請借你膝上的寶劍一用。」他知道,琚相真將寶劍擲過來,他真會引頸自絕——如果琚相那麼做,他不死在這裡,也會死在別處。他知道,犯錯的人不能太過迅速地取巧,還是先看看影響他命運的人有什麼樣的決定。

琚相抬起手,手裡果然是一柄劍。他失望地看著信默,說:「為了素盈,值得嗎?她根本不相信你的行為是出於善意。」

信默不自覺地垂下眼睛,慢慢地回答:「是我咎由自取。」

琚相懷抱寶劍,探究似的看著信默:「你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向她證明你也有心,還是為了平復內疚?」

「我只是想要那麼做,並不知道是否為了這些。」信默稍稍地吸口氣,大膽地看著琚相說:「義父能夠說得清、看得透嗎?能夠在每個決定之前,先想明白為什麼嗎?」

琚相怔了剎那,起身走到信默身邊,抽劍出鞘。他的劍沒有傳聞中的寒意,相反,劍身之中似乎藏著一道金光。琚相向著劍鋒吁口氣:「這柄『煥雯』是把好劍,無論誰死在其下,都不該抱憾。」

信默微笑著欣賞煥雯的金色光彩,伸手去接時,竟沒有怯意。

「家父曾教導我,做有用的人。只有做一個有用的人,才不會被拋棄。」信默捧著劍說,「看來我沒有做到。」

琚相輕輕將手按在劍上,緩緩地說:「你在一件要命的事上背叛了我。我再信你,即是把自己的命交給你。可你是信默……我的義子。」他說著「棒」地彈劍笑道,「這一劍為你留著。」

信默靜靜地等待他說出下文——在宰相手中保留性命,代價必定是高昂的。果然,琚相從容地說:「我不喜歡事情脫離我的預想。我希望未竟之爭能有結果,預計要死的人,靜靜離開。」

信默心中第一個念頭想:琚相是不是要他殺死素盈?但轉念就知道,琚相不會如此打算。他與素盈之間能否了斷,琚相不在乎。此時的白信默刺殺皇后,毫無價值。

信默立刻明白琚相指的是誰。一股寒意在他背上漫開。

「啊!」他輕輕地叫了一聲——他在一件危險的事上犯了錯,只好做一件危險的事來彌補,讓先前失敗的企劃得到應有的結果。

「我對他,忍無可忍了呀!」琚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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