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情緒

信默在窗前畫一枝雪中的寒梅。纖弱的花瓣,彷彿一碰觸就會碎成滿地蒲英。無論怎樣描摹,滿天的雪花總難再筆下幻化成形。榮安走入畫室的時候,他並非沒有聽見,可是毫端的時間更需要他的關注,而榮安這一次格外有耐心等他。

信默放下畫筆時,看到榮安像一尊泥塑,獃獃的坐著。她的臉色幾乎可以融入身後的粉壁。她慢慢地走過來,掃一眼默的新作,嘀咕一聲:「真難開……為什麼畫一場難開的雪?」

榮安微微地仰頭注視他的雙眼,點頭說:「是呀……」他清清嗓子,又說:「我剛才去相府。我原以為,一輩子也不會拜訪那裡。」

信默注意到一縷濕發貼著她光潔的前額。他輕輕地把它撩到一邊,低喃道:「我知道,你做這不情願的事情是為了我。但是,有什麼用呢!」

「我以為會有用。」榮安固執地說,「可他太狡猾。他好像天生仇恨我,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擾亂我的心智。」

信默猜到她可能聽到的話。他的心快速的跳了起來,可他並未慌張,好像很久之前,他就開始期待這一刻。他平靜的問:「他說了什麼?」

「很多。」任性的榮安一反常態,安寧地說,「他說,你一直遵照他的安排,做一切他希望你做的事情。而他幫助你……娶我。我該相信他么?」

「你不是已經相信了嗎?」信默淺淺的笑。

榮安的力氣彷彿在一瞬間被打散。「信默,你做的一切是為了什麼?」

信默輕緩地撫摸她失望的臉龐,慢慢地說:「你怎麼會明白呢?」他嘆口氣,又說,「你不要再去找他,你會被他愚弄。」

「難道一直以來,我沒有被愚弄?」榮安垂下頭,信默疑心這一場會看到她的眼淚,可她並沒有哭泣。她抬起頭時,目光仍是熾熱的,「我想知道,你有沒有真的愛過我。」

「只想知道這個?」

「這是我嫁給你所圖的一切。」

信默心頭忽生長長得嘆息。「榮安,我的公主……」他溫柔地說,「你不能指望娶你的男人,把愛你當做婚姻的全部。」

榮安迅速地低下頭,轉身背對他。信默可以從他肩頭的顫抖猜測她的表情。

謊言傷害了素盈,真話傷害了榮安。唉……女人。信默把手放在榮安肩上,想要壓抑她的驚顫,以此安慰她。可是她倔強地甩開了。

「我到底怎麼了?」榮安的話裡帶了哭腔,「即使你這樣說,我竟然還是放不下。白信默,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當初也是這樣欺騙素盈?用這種虛偽的溫柔?」

信默縮回手,失落地說:「有時我沒有騙她,有時我也沒有騙你。」

榮安轉臉正對他,冰冷冷的表情有點像她母親。「那麼,對我是說實話吧——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申時宮變?為什麼沒有揭發?現在仍閉口不談,是在為誰隱瞞?難道這件事……你從琚含玄那裡得知?他是策動一切的人?素江險些殺掉他,又是怎麼回事?」

「噓——」信默輕輕地說,「我不能對你說。」

榮安嫁他至今,不是沒有生過悶氣、鬧過情緒,然而她從來沒有落一滴眼淚。此刻聽他堅決冷漠的拒絕,她的眼圈忽然酸了,一邊掉眼淚一邊點頭:「不能對我說……生死攸關,我願為我駙馬豁出性命,你去不能對妻子說句實話。如果我滿肚心機,能幫你出謀劃策,你是不是可以對我說呢?」

「說出來更糟啊。」信默握住榮安的手,「我不是沒有勇氣說出秘密。我只是……沒有能力對抗揭秘之後的局面。我只能托一個人,讓秘密消弭。榮安,你看,你的夫婿並不是高尚的人,可也不是一個叛軍叛國的人。謀反的指控對我來說太過了。我自己去找相爺。」

榮安冷笑:「你寧把性命託付權相,也不肯把實情上報天子?難道我的父皇在你眼中輕若鴻毛?天子的安危被侵犯,你竟想通過宰相讓這事不了了之?不行!你要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父皇。」

她覺得需要很多的理由說服信默。於是認真地想了想,堅定地說:「我不知道你 和琚相之間發生了什麼。他要是想救你,就不會讓你落得今日處境。何不藉機到聖上面前反將他一軍?在他傷害你之前,除掉他——這不是你們這些人慣常用的伎倆嗎?」

信默被她淺薄的想法說笑,看著她認真的眼睛,落落笑道:「是的。只是他明白這道理比你早,動手比我早。我們將做的一切,至多晚會自己,不能再除掉他。我不會妄想期間,你最好也不要。」他說罷緊緊地擁抱她。

榮安在他的華麗輕輕地抽泣:「我早就明白,你永遠也不會與我分享你的心思。因為我實在太愚蠢嗎?」

「不。是我暗中希望你永遠不需要明白。」信默說,「每個人都希望世上有一個人,可以過他們過不到的生活,可以恣意說他們不敢說的話;做他們不敢做的事……即使他們看不慣這個人,甚至深深討厭她,內心深處仍存著微薄的希望,一再容忍她——榮安,只要不超過這個尺度,你將長命百歲。」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榮安不知疲倦地日日造訪相府。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如此棄而不舍地做一件事。並且,是為了那樣一個丈夫。她對自己、對信默、對這件事情都感到失望,日漸一日眉頭深鎖。她一向厭惡相,因此,從不對他露一點笑臉,也不懂得如何哀求他。她的出現總是滿懷憤怒,而琚相從不拒絕她的到來和怒火。他總是泰然地看著她,像看一個報條如雷的小孩子表演。有一天他說:「你第一次來的時候,大嗓門險些把正廳吼塌。你大聲問我記不記得,答應過我母親的事情?你知道,我答應過什麼?」

榮安氣鼓鼓地搖頭。

琚相還是那般安然地微笑:「最後一次和你母親交談時,我答應她,照顧你。是照顧你——不是白信默。」

榮安膛目結舌,憤憤地跺腳出來。

她的自尊每一次都被他的平淡傷害。她從不知道,這般受辱,她還可以在出門時盤算明天繼續來吵他。如果講道理完全沒用,她就演一出死在他家的假戲,看他如何下台。

也許,她只是不能人忍受向他複數。她心裡正這樣想著,馬車忽然停住。

榮安不高興地問:「怎麼回事?」

車外有人低聲說:「驚擾殿下,實在有罪。」這聲音似曾相識。榮安掀開帘子看了一眼,認出外面的人是她表兄,素若巒的長子素征。「你?」榮安見他用風雪帽將頭臉遮住,神色又凝重得很,不知這是唱哪一出。

素征忽然做出一個神秘的提議:「可否請殿下輛車,隨小人去一個地方?」見榮安遲疑,他不失時機地又道:「此時與搭救駙馬有干係,不便在此說明。」

榮安左右環顧,看到不遠處聽著一輛不起眼的牛車。她蹙眉道:「什麼事?這樣鬼鬼祟祟!」素征聽她話頭已松,伸手將她攙扶下車,小心翼翼地說:「事關重大,務求穩妥。」

榮安將信將疑地隨著他坐上牛車。牛本來就慢,車又破舊。半天也沒有走出去多遠,榮安已覺手腳發冷。她是金枝玉葉,幾時挨過凍?若是物有所值,她不是不能忍受。可素征像個木塑似的,不向她解釋一字。榮安心裡漸漸不樂,便要發作。

素征自是知道這個表妹,分毫不差地開口阻住了她的怒火:「殿下試想一下,若是琚相謀劃一事,親身踐行,她他是否會無法忍受寒意,讓那事功虧一簣?」

當然不會。即使榮安銜恨琚相含玄已久,也不得不承認,此人一旦謀劃完備,就一定要成功。權力這個東西,取之不易,守之尤艱——這是榮安從父親口中聽過的話。而琚含玄能幫皇帝掃平謀反者、建下無人比肩的功勛,又能一步步拿下相印,保它十餘年。

「想與琚相較智的人,怎能因小失大呢?」素征輕輕地補充一句,榮安便不再做聲。

牛車慢吞吞地向前挪,素征不時回顧。榮安看了一會兒,忽然問:「走得慢,才能看出誰一直尾隨在後吧?」素征沒想到她有這等細心,怔忡一下才笑著回答:「殿下聰慧。」

榮安見他有仔細的安排,就悶悶地不再多說。車輪吱吱咯咯晃了很久,終於停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內。榮安隨著素征進了小門,穿過堆雪的花園。轉了一條迴廊,眼前建築讓她恍然大悟:「這不就是你家?」

「正是。」

榮安不禁氣餒:「兜個大圈子,就是為了到這裡?往日我又不是沒來過,那一次用得著這般小心?」

「駙馬軟禁家中,殿下府門遍布琚相手下。近日出入還是避嫌為好。」素征推開一扇門。榮安遲疑一瞬才抬腳進去。發現屋裡早已坐了十來個人,全是她母親的親戚。

「你們?」她不明所以地鑽在屋子中央,看著他們在她周圍拜倒。

「臣等久候公主大駕。」永寧郡王素若巒將榮安讓到上座,先奉上熱茶暖爐,又問信默的近況,後來還提到廢太子夫婦進來的生活。他料榮安沒有分辨弦外之音的智慧,單刀直入地說:「眼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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