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沉夢

素盈幾乎忘記,那天的陽光是那麼體貼——亭,瓦瓴,雲與樹,每一樣色彩都恰到好處。應是晚秋天氣,輕風卻像弄錯時節,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拂動著早春情緒。

睿洵的坐姿完美得無可挑剔。他的衣衫和笑臉,眼神和言辭……素盈立刻明白,這是一個夢境。可她不忍向自己道破。此時此刻,她是澄瀾亭中一個調香的少女,無法對自己說:傻瓜,為什麼要做無用的夢!

她停下擺弄手中的香料,看著他微笑起來——還好,在夢裡的是這一刻。

「我說過,你不願做犧牲,就要把別人放上祭壇。」聲音隨風裊裊而至,素盈驚覺:原來此情此境還有別的觀眾。她猛地轉身去尋,一道白紗蒙蔽了她的眼睛。

「幽馥!」

「素盈呀素盈,你知道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一團雪影飄升騰空,如雲如霧的白紗團團籠住中央的女人。素盈看不清她,耳中卻聽得分明:「他是你的祭品,我不會期待你為他哭泣。可是,你還記不記得?當你義無反顧地逼死素若星時,整日整夜想著她的壞,告訴自己沒有做錯。即使如此,仍然難過。現在你看著這一幕,不是悲哀,而是微笑!」

素盈怔了怔,不假思索地仰起笑臉。她不需要說什麼,幽馥即時明白她的心意:「已經不在乎是對是錯?」她哈哈笑起來:「原來如此。素盈,現在我更加期待下一次交換!我知道……你的祭品,會更多,更多!」

她的身姿突的化成雪白的楊花從空中散落,飄飄蕩蕩如同落雪。素盈不為所動,專心地凝望面前一縷香煙——甜蜜而美好的味道,讓人想要迫不及待地呼吸。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直到胸腔充滿那氣息,心頭忽生悲涼。

這獨特的香,此生只調過一次,燃過一次……還以為不會再想起它的味道。奈何有些事情刻意去忘,反成了記憶里鮮明的烙印。

她仍然是調香的少女,可這亭不再是東宮之南的澄瀾亭,而是平王府花園中的懷風亭。為什麼要想起這一刻?她慢慢攥緊拳,直直地盯著亭外那個身上沾著楊花的男人。

「若是信端,無論家人如何叮嚀,臣也不會為他央求半句。可是信默……臣還是希望,他能把想說的話,對著真正該聽的人,說出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信則為他求情的話。

他的眼神充滿傷感,的確像是渴望說出一番話。素盈看著看著冷笑起來:是呀,他就要說一個宛如美夢的謊言,做一場彷彿情真意切的假戲。

不,不,這一切沒有必要再來一次。素盈緩緩站起身,捧起香爐又深深地聞了一次——這是一個不好的夢,她應該親手打碎它!

她用盡全身力氣,將香爐向他扔過去。

喀喇一聲巨響,簡直像是另一篇開天闢地的神話,晴日風光霎時間湮滅,撲面而來的黑影與燭火讓素盈無所適從。她伸手遮住眼睛,片刻之後才清醒。

之惠正誠惶誠恐地收拾打碎的瓷碗。素盈迷惘地問:「怎麼了?」之惠不敢回答。崔落花聽到響動,走進來斥責之惠。素盈不經意發覺手上沾了葯湯,恍然大悟:「不怪她。我發夢時揮手打了她。」

崔落花向之惠正色道:「還不去再煎一碗!」轉臉對著素盈鬆了口氣:「娘娘醒來就好。」

素盈坐起身直說口中發苦,又渴又餓。宮女很快奉上酥酪粥,素盈一邊喝一邊含笑道:「一不留心居然從早睡到晚。原本答應信則,今日要見他弟弟呢。疑心重的人准以為我是故意讓人白走一趟。」

崔落花避過素盈的目光,低低地說:「不會的。」

素盈察覺她吞吞吐吐的神色,捏著湯匙呆住,好一陣兒之後才問:「我睡了多久?」

崔落花起初不願回答,但也知道不能瞞她,終於訥訥地說:「今日已是第四日。」

盛滿粥的湯匙「撲」的滑落在素盈膝上,弄出好大一塊污漬。宮女慌忙拿乾淨的絹帕來擦,可是素盈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裙子,全然不在乎抓了滿手黏稠。

「四天……?」她的胸腔像咳嗽似的一震,好像被這晴天霹靂驚得立即要哭出來。崔落花跪在她腳邊,懇求道:「娘娘,請准臣即刻修書,召王秋瑩回宮。」

素盈彷彿沒有聽見。她一動不動地坐了良久,最終平靜地對宮女說:「為我換件衣裳。」

「娘娘!」崔落花還欲堅持,素盈輕輕地一擺手:「秋瑩遠在粟州,不必勞師動眾去找她。被不明就裡的人知道,還以為宮裡出什麼大事呢!」

「娘娘的安康難道還不算大事嗎?」

「我沒事。」素盈說罷,不緊不慢地走到屏風後更衣。

崔落花的信早已寫好,只等素盈首肯,就著人送往粟州。她為素盈的固執己見找了很多理由,但沒有一個理由能說服她自己,相信素盈視性命如同兒戲。

崔落花沒有忘記當今天子也曾經歷悠長的沉睡,也沒有忘記高位者撲朔迷離的健康狀況給宮廷帶來怎樣的不安。她左思右想不能安心,終於還是拿出袖中的書信,交給信賴的人星夜送往粟州。

這夜又落了一陣雪,雖沒有成氣候,米粒大的霰珠仍鋪了滿地。踏上去,彷彿踩著一地琉璃屑,纖細脆弱的破碎聲讓人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

深泓讚歎地俯瞰這條地上的銀河,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命宦官們掃開一條道路。雪就要停,他令人挪開雪傘,仰面迎著寥寥無幾的雪糝子,尋找夜空中的微光。

濃雲那邊定有一輪皎皎明月,即使厚重的陰霾也掩不住它,被它絕大的力量印上淺淺的透亮的暗花。「真是好月光。」深泓對著無月的天空嘆了一聲。說罷笑了笑——不明白他的人,一定以為他的一生都用來說胡話。

丹茜宮依然燈彩煥爛,雪夜裡更顯出暖意。深泓沒有讓人報唱駕臨,靜靜地走入一片溫馨燈火之中。

素盈斜坐榻上,就著一盞白紗燈做針線。這情景可不多見。深泓看了片刻,悄悄地走到她側邊。她做得太專註,全副心思尋找下一個完美無暇的插針之處,甚至沒有察覺他在一旁觀察。

「這麼小的衣服給誰穿?」深泓一出聲,嚇了素盈一跳,銀針一下子刺破了她的手指,好好的一件天青色小斗篷上染了一星血漬。素盈「啊呀」叫了一聲,目光卻說她分明更心疼斗篷。她的樣子與一個敝帚自珍的小婦人一般無二,深泓見了微笑起來,說:「我看看。」

素盈遞上她的作品,深泓卻牽起她的手,看了看說:「小傷,不要緊。」又道:「做針線好玩?這麼晚還不休息。」他與琚相議事本就夠晚,隨口一問卻被告知皇后自從醒來就沒有合過眼睛。他就著燈光看看素盈,見她眼角有了血絲,又拿起那件小斗篷說:「難道明日急著穿這東西?今晚連覺也不睡了?」

素盈被逗樂,淺淺地笑了笑就失去愉快的情緒。「怕睡了……就醒不來。」她小聲地說。深泓聽了默然,左右摩挲那件小衣服,問:「給誰的?」

提起這話題,素盈來了一些精神,微笑道:「不知道阿壽穿上會不會好看。」

深泓「哧」的笑了一聲:「他不至於缺一件斗篷。再說,宣城也不像以前那麼清苦。」這話素盈沒有介面,雖然她也知道有多少無官一身輕的人跑到宣城去陪伴睿洵。

「小孩子,眨眼就長大。就算費多少心思給他做衣服,他恐怕還沒看清楚是什麼樣子,就穿不上了。」深泓略帶失望地嘆了一聲:「費這功夫做什麼呀!」素盈抿嘴笑道:「趁小的時候給他做過,他多少會記得。等到他大了再送更多更好的衣服給他,已晚了。他不會為幾件衣服領情呢。」

深泓一邊聽著,一邊撫摸斗篷上綉了一半的小老虎,說:「前幾天……你睡著的前一天,上表請求接睿歆回宮撫養。」素盈點點頭回答:「庶人不肖,幼子可矜。況且皇統只此一脈,襁褓之中流落在外終歸不妥。」深泓似乎想些什麼,想了少頃才說:「他們夫婦,幾乎失去了一切。連睿歆也要從他們身邊帶走,太可憐了。再說,洵已廢為庶人,豈有庶人之子留養皇后宮中的道理。」

素盈聽了埋頭不語。深泓將那小斗篷展開看了看,說:「幸好才剛剛開工,丟到一邊也不算可惜。繼續做下去,只怕要白費更多功夫。」

自那夜放下一句話,深泓不再過問素盈的女工。小斗篷終歸還是到了宣城。素璃攥在手裡許久不放,手上越來越用力,臉色越來越難看。睿洵挾著淡淡酒香推門而入,看見滿屋女官便模糊地笑笑,敲敲腦門嗔怪自己來的不是時候。

素璃如今對他反而比過去更加體貼,見他不痛快的神色,立刻柔和地說:「與那些失意的年輕人白日縱酒,既蹉跎光陰,又傷心傷身。您為何不把永寧郡王前些天送來的書篋打開來看看呢?」

「我與那些失意的年輕人有什麼差別呢?」睿洵笑笑,說:「這時候埋頭讀書,不是更接近虛偽的做戲?你以為皇帝陛下會相信嗎?」素璃知道他一向喝得不多,雖然時常裝一裝糊塗,沈醉則很稀少。一個人愁得連酒也喝不下,還能指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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