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心跡

一撮砂糖倏然融化在騰騰熱氣里。

睿洵詫異自己的手沒有顫抖。在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時刻,本該絕望……他笑了笑:誰知道呢,大約這樣的漠然,就是他的絕望。這問題實在無需深想。

「你為什麼不立即否認?」素璃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一封偽造的書信,就把你嚇傻?」

睿洵苦笑:的確,嚇了一跳——造偽書的人,簡直會讀他的心思。他不是沒有想過,利用有利的戰機聯絡西國。因為他實在沒有十分可靠的力量。可他僅僅是想了想……那封書信出現時,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把這些想法寫了出來。

「竟然一日之間天翻地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沒有什麼事情是突然發生。」素璃拭去一滴憤怨的眼淚,恨恨地說:「我們太粗心,錯失了它的籌劃而已。」

發覺時,已太遲。

不。也許,什麼也沒有遲到。一切都是正該發生的事,只是在他的幻想中,來得不該這麼早。

十數名禁軍將東宮夫婦送到丹茜宮門外時,素盈與深泓和衣相偎,卧在御榻上。他們知道對方沒有睡著,宮人們也知如此。可是皇帝與皇后誰也沒出聲。

他們默默地睜著眼睛,細聽潘公公出外柔聲轉告:「陛下已安歇。」不知睿洵低語什麼,又聽到潘公公說:「殿下,這麼晚了,不合規矩。」

過了一會兒,東宮夫婦還不離去。深泓終於不忍,推素盈起身,說:「讓他們進來。」

睿洵送的是一碗粥,觸手還溫暖。素璃奉一壺酒,原該在入暮時孝敬。她膝行至帝後腳邊,口中唱頌驅鬼避疫的古歌,向天、向地彈去指端的酒,恭恭敬敬斟了兩杯送往帝後面前。

深泓接了過來,依樣在杯中浸濕手指,向空中彈了三次,將金杯送到唇邊輕輕一沾,翻手把殘酒傾在床頭。素璃似是心中感動,兩滴眼淚撲簌簌垂在手上。她急忙抹掉淚痕,對著深泓深深地一拜。

素盈本該用同樣的方式將另一杯酒傾倒在床腳,取「乾坤長久」之意。可她不想接,寒著臉一動不動。

氈毯上那一片酒漬下,艷麗的花朵沒有變色,這並非一杯鴆毒。素盈知道這一次她的表現不及深泓大度,然而她不在乎。酒氣泛開濃濃醇香,可素盈冷著一顆心,冷眼看睿洵朗聲說出那套為父親祈福的說辭。燭光不安地跳躍,在他臉上投下淡淡影子。他的臉色泛白,但聲音有著神奇的平緩。他將盛著粥的青玉碗高舉過頭。

深泓專註地凝望他的孩子,沒有接。睿洵抬起眼,微微苦笑著拿起調羹,舀了一匙放入口中,毫不遲疑地咽了下去。

「你何必呢?」深泓悠悠慨嘆,伸手端來玉碗。素盈心頭一緊,狠心將小人做到底,搶著把那碗粥奪下,交到旁邊宮女手中。東宮夫婦見狀,一個字也沒有說,齊齊深拜,在禁軍的護送下離去。

深泓看了素盈一眼,目光中不知是責備還是玩味。素盈昂然與他對視,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並且大膽地伸手在他唇上一擦,要把那聊若無跡的酒痕也清除乾淨。深泓趁勢抓住她的手,輕聲說:「你心裡也知道,他不是一個敢弒父弒君的人。」

「今日,不是。今夜,誰知?」素盈低低地說:「你刺死素江,是怕他牽扯到不該牽扯的人。可是你的心思,那些人能體會幾分?」

「我殺死他,是不想讓一個瘋子的錯誤變成更多人的浩劫。」深泓的聲音變硬,讓素盈察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不該用自己的想法附會皇帝的用心。

她無力地喃喃:「我很累。」

深泓像是早已習慣,用前輩的口吻安慰她:「明日起來,你就會忘記這句話。」

空氣中瀰漫的酒香助深泓酣然入睡,素盈卻不敢沉醉。她今夜打定主意不合眼,索性等待天明。但是不消片刻,她渾身酸軟無力,一心只想睡到地老天荒。素盈心想,這次真累了。她靜靜躺了片刻,悚然警覺:皇帝睡得無聲無息。他從不會如此,更不可能在這樣一個夜晚如此安穩。

素盈想翻身看看他,胸中忽然一陣氣血翻湧。那股猛浪瞬間撞入頭顱,她眼前發黑,連喘氣也變得艱難。明明剛才還可以動彈,此刻脖頸之下卻像是注鉛……她費儘力氣想在他耳邊呼喊,可做到的只是頭一偏,重重撞在他的肩上。噝噝呼吸噴在他肩膀,他還是像一尊熟睡的雕像。素盈大口吸氣,期待自己能發出聲音,哪怕只是一句耳語。可惜呼吸也漸漸變成一件奢侈的事。她的感覺越來越麻木,心思越來越模糊。

就這樣無所作為嗎?待明日,宮人來喚他們起身,只發現一對僵硬的屍體?

不!她張開嘴,用盡渾身力氣咬住他的肩膀。

深泓的身子疼得一顫,猝然驚醒。

「啊!」他按住肩頭,身子幾乎是從素盈身旁彈開。他低頭看了看受傷的肩頭,滿臉憤怒和驚詫地看著皇后染血的嘴角。又一次……這大膽的女人又想做什麼?

她的長髮散了半床,凌亂中蒼白的臉龐沾滿淚痕。她像一枝被折下來的花,再不能搖曳生姿,只能含淚望著他。

他忽然明白。

宮女聽到皇帝的驚呼,慌張地湧入內。這一夜她們難免草木皆兵,一見深泓血跡斑斑的肩頭,立刻「哎呀」叫出了聲,旋身向外奔去,邊跑邊叫:「快傳太醫!」

「站住!」深泓大聲喝止,「不要大驚小怪。取一碗熱水來。」

潘公公迅速捧來最大的碗,戰戰兢兢望著他。「我沒事。」深泓說著托住素盈的後腦,說:「把這氈毯拿出去燒掉。」潘公公心中驚駭,立刻遵照他的吩咐捲起氈毯,弓著身子倒退出去。

深泓從玉枕中取出幾片乾澀的葉子嚼碎,和著熱水送素盈吞服。

即使如此,他想,也許她還是會死。對她來說,這些枯葉來得太遲。他又取一粒乾枯的果實塞入她口中,然後輕撫她的臉龐,擦乾所有淚漬,撫下她的眼瞼。

難道這就是他與她戛然而止的時刻?他想,不該。她沒有接素璃的酒,她的一切防備都沒錯。她不該在這時離去。

潘公公帶著潔凈的白布回來,吃驚地看到深泓同剛才一樣敞懷坐在床上,彷彿並沒有感覺寒冷。「陛下,您的肩膀!」他想上前包紮,卻被深泓揮手攔住。

「噓——」深泓將手指放在唇邊,邀他一起聆聽。

潘公公也聽到了一種輕輕的顫動——

「咳!」皇后又咳了一聲,睜開眼睛。

這日是個陰天,宮殿內外燈燭全燃。素盈伏在枕上許久才緩過神,取出口中異物,勉力發出虛弱的疑問:「冬珊瑚?」

不知為何,素盈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晴朗的日子。一個年輕人拿著一樣東西問少女:「這是什麼?」「那是冬珊瑚的果實。」奉香素盈回答。東宮睿洵又問:「有毒,是不是?」

是啊,有毒。有毒的回憶。素盈閉上眼睛,為那段回憶中的兩個年輕人落了一滴淚水。當日的事,她至今不明白。今日的事,就更讓她不解。冬珊瑚為什麼會出現這裡呢?

深泓在案邊寫什麼東西,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不願給她解釋。

他寫完之後又看了一遍,將那東西捲起來。素盈看清是一卷詔書。深泓將詔書交給潘公公就坐回床邊,輕輕理順素盈的長髮。

他沉默了好久,說:「我不想瞞你——中了沉夢之毒,或在朝夕,或是數年,遲早暴斃。」然而此刻的他一點不似中毒。素盈想問他:為什麼你能如此坦然?為什麼你會沒事?當初忽然病倒,是不是也與沉夢之毒有關?

但她今日已說錯一句話,同樣錯誤,她不敢再犯。潘公公回來覆命,他便大步走到帷幄外同潘公公說話。素盈豎起耳朵,聽到他問:「她怎麼說?」

「她不願獨攬。」潘公公回答。「並且,殿下也不願意推在她頭上,陷母族於不忠。」

素盈當下領悟:他想要素璃替他的兒子擋箭。素璃最近聲望大跌,與後宮妃嬪不睦,又纏上巫蠱風波。她不是他的女兒,他不必處心積慮保她。可惜睿洵除了妻子一無所有,不能就此拋棄髮妻。而素璃……素盈聽之惠說過,每一個向素璃投誠的宮人,都會聽她說出這樣一句話:「這一刻開始我要你記住——你服侍的不是我和太子。是我。是我一個人!」

這樣的女人,怎麼會獨立承擔丈夫的災難呢?

深泓重入帷幄,素盈才問:「陛下剛才頒了什麼樣的詔書?」他沉默了更久,悵然說:「這個國家失去了儲君。」素盈悚然變色,以為睿洵已受三般朝典。可他接著說:「從今起,只有庶人睿洵。我已命他即刻離開京城,日後無詔不得擅還。」素盈又詫異——他竟然真的放過睿洵。

在這充滿風波的一天,到底哪一種感受讓她更加吃驚,她也說不清楚了。「陛下是真心疼愛他……」說出口她才覺得可笑:唯一一個活下來的皇子,他怎麼會不喜歡呢?

「你一定奇怪。」深泓像比素盈自己更明白她的困惑,安閑地說:「昔日的秀王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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