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罪名

相府照例於臘八當日在門前施粥,雖然時近黃昏,依舊人聲鼎沸。雲垂每年主持施捨,親手分粥,忽然看見一雙皓腕托著一隻木碗湊上前。他愣了愣,抬頭看見素瀾頑皮的笑臉,猛憶起當年她扮了一個貧兒,為看清未來的夫婿是何模樣,一連八次湊上前討粥,激怒了舍粥的僕人。

雲垂笑著伸手在她額上輕輕敲一下,開玩笑說:「家裡幾時餓著你?要少夫人來湊這熱鬧。」素瀾扮個鬼臉,嘆道:「可憐我一嫁人身價大跌,連一碗粥也討不來啦!當初你可一句話也沒有多說,送了八大勺。」雲垂一把將她拉到身後,微嗔道:「你閑著,怎麼不在裡面幫娘打理過節的事?」素瀾假裝嚴肅:「我還要在這兒盯梢,看有沒有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為了看清你的模樣,一次次過來討粥喝。」

雲垂正要怪她出口輕狂,忽然一騎飛至,沖亂了人群。不知幾人蹄下受傷,哀號頓起,激怒了雲垂。他剛想教訓騎士,卻見其人是常在家中來往的一名武官。武官倉皇奔至雲垂身邊,拉住他的手往裡走,說:「二公子進來說話!」

素瀾一見便知大事不妙,命人收了布施的攤子,也隨著他們入內。

宰相宮中遇刺的消息一經傳達,相府上下頃刻震驚。他們不是尋常人家,隱約能感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在一年之內兩次遇刺,透露出什麼樣的訊息。琚夫人到底沉得住氣,問那武官:「相爺現下如何?」

「相爺性命無虞,包紮之後便可行動。此時正隨聖上急召重臣在昭文閣議事,今日恐怕不歸。」

素瀾急忙問:「皇后娘娘呢?」

「娘娘無礙。」

琚夫人不容素瀾插嘴,又問:「昭文閣中議論的事是……」

那武官見周圍幾人無非琚相的兒子和皇后的妹妹,不需特別忌諱,便壓低聲音說:「禁軍已圍了東宮。大約是商議這個吧。」他知道的並不多,將這些話帶到就匆匆告辭。

相府再無過節的心思。素瀾陪婆婆坐了片刻,三句話不離今日變故。「爹爹福星高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死?相爺玩刀的時候,那狂徒的爹娘還是乳臭未乾的娃娃。相爺最後一次為刀所傷時,恐怕他還沒出娘胎呢。他沒死在相爺手下,只能說他是今天運氣最差的一個。」琚夫人笑了笑,說:「你姐姐的運氣才是好得驚人!天塌下來也有人替她撐著。」她的話聽起來別有用心,素瀾不敢隨便接茬,垂淚道:「求娘容我入宮一趟。」

琚夫人正想心事,從容地反駁:「不是說了皇后娘娘無礙嘛!」

素瀾揩去眼淚說:「毫髮無損也是『無礙』,九死一生也是『無礙』……誰知娘娘究竟怎樣?畢竟要弄個清楚,我才能放下心。」

琚夫人想了想,說:「恐怕今日的宮廷,容不得你來去自如。」

「那也要試試才知道。」素瀾得到她的默許,匆匆地去做準備。雲垂安排了府中事務,返回房中就看見素瀾在換衣服。他怔了怔才問:「這時候,你去哪兒?」

素瀾在衣架後回答:「宮裡。平日無事還殷勤走動,出了事怎能毫無表示。」雲垂登時沉下臉,「平日無事,與娘娘敘些姐妹情長也就罷了。你知今天是什麼局面?宮裡鬧出這等大事,你去摻和什麼?老實呆在家裡,哪兒也不準去!」

素瀾從衣架後轉出來時,周身已裝束停當。她不知雲垂這把無名火起自何處,婉轉向夫婿道:「我豈不知今日是什麼時機?你別管我。我幾時壞過事?」

雲垂心緒原已糟糕,又聽她說出「別管」二字,怒火突地上沖,也不與她理論,站起身便出外把門反扣,命人取鎖。素瀾見狀大吃一驚:「雲垂,現在是什麼時候?你發小孩子脾氣做什麼?」雲垂不理她,親自把鑰匙收好,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素瀾連連喚他不應,無可奈何,只好坐在屋中生悶氣。

一直坐到夜幕降臨,雲垂終於來開門。他氣已消,又覺得自己做事的確蠻不講理,放下脾氣要向素瀾賠情。可開門就瞧見素瀾一身裝束仍然整齊,她陰著臉看了雲垂一眼,一把將他推到一邊,奪門而出。

雲垂在她身後喊:「這麼晚,你去哪兒?」

這一次,她連回答也省略了。

素瀾錯過了覲見的時辰,自知面見姐姐的希望渺茫,僅是為了與雲垂慪氣才一路到了宮門。不曾想經過通傳,崔落花很快親自出來迎接,見了素瀾便說:「郡主來得正好。」

素瀾詫道:「已經這時候,娘娘還沒歇息嗎?」

崔落花搖頭苦笑:「哪裡能閉上眼啊!」

素瀾聽了嘆口氣,一路走進去,果然看見丹茜宮裡里外外燈火通明,燈燭顯然添了不止一倍,連附近園囿、道路也廣置燈籠火把。她走入宮內,見人頭攢動,彷彿丹茜宮所有在冊女官與宦官一個不漏,聚集在一起。然而他們全部靜靜地佇立外間。原本懸掛珠簾的地方,換上一面刻絲屏風。

透過素白牡丹圖案,素瀾看見姐姐一人坐在榻上,不準任何人靠近她。

「娘娘!」素瀾輕輕喚了一聲。素盈身子一聳,略感詫異地看著她問:「你怎麼來了?」素瀾見她反應還好,稍稍寬心,笑道:「來陪姐姐說話。」她說著到素盈身邊坐下,大膽地拉起素盈的手握了一下,只覺得手心涼冰冰的。

「你聽說了?」素盈的神情空蕩蕩,聲音也沒情緒:「我差點死掉。」

素瀾緊握她的手,希翼給她勇氣。她看著素盈的眼睛,柔聲說:「姐姐呀,難道你以為,只要坐在丹茜宮花一點心思,差遣別人動動手,永遠不必玷污自己的眼睛,這天下就會乖乖臣服腳下?」捕捉到素盈瞬間的哀傷,她搖頭嘆息:「唉——你的確會這樣以為。你是素盈,你一輩子也無法讓自己的手沾上別人的血。沒關係……以後會好的。」

「會好嗎?」素盈伸手捂上眼睛,「我不是沒有想像過,然而我想到的不是這樣的死亡。以後不過是再多一種噩夢,會好嗎?」

「會的。」素瀾抱住她的肩膀,輕聲安慰:「今日不過一個拙劣的伎倆,日後你會恥笑它。到那時候,什麼都不算可怕啦!你幾曾見聖上怕得發抖?他早就入昭文閣做事去了。娘娘,你在發抖呢……這並不是你此刻能做的最好的事吧?」

素盈推開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幾次吞吐之後,她的態度漸趨安定。

「是啊。」她雙眼閃亮,說:「你回去吧。我還有些事沒做完。」

信則從昏迷中痛醒,看到一大片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人世還是黃泉。片刻之後發現自己伏在床上,背部好似一條火蛇盤附,連他也忍不住疼得呻|吟。

忽然有一隻手放在他傷口上,與燒燎似的疼痛相比,冰涼的手的觸動反而舒坦少許。他驚得回身去看,看不清那人的臉,只看見發簪搖動的影子。

不需要看清面目,他也知道這是誰,於是更加吃驚:「娘娘!」

「別叫得那麼凄慘。你死不了。」素盈說,「你豁出命換的東西,我會給你。」

她的話讓信則心一寬,迷迷糊糊地沉睡過去。再一次疼醒,想起來還沒有謝恩,忙喚一聲:「娘娘……」

可是素盈已經不在。

夜漸深,昭文閣上華燈燦爛,閣下是明戈亮甲,一片森森寒光。

領軍將軍見儀仗送皇后來到近前,行過君臣禮之後說:「娘娘留步。聖上在閣上議事,後宮妃主不得入內。」

素盈掃了一眼閣下眾兵衛的兵器服色:除了護衛昭文閣的司閣將軍之外,領軍、護軍、左衛、右衛諸將軍的部下皆在其列,然而不見二衛將軍的影子。這兩人掌管禁衛,卻讓逆賊突入御前,只怕他們這輩子也不能再到昭文閣下侍奉。

「我不上去,就在這裡等一會兒。」素盈淺淺一笑,卻讓領軍將軍為難:「此處風急霜重,兵戈交陳,娘娘鑾駕不宜久留。」

素盈不理他,忽見一隊燈籠送著一個人漸行漸近。她好奇是誰來得這麼晚,仔細端詳才發現是哥哥素颯。領軍將軍迎上去道:「郡王請速登閣。」素颯也以君臣之禮與素盈相見,一字未發便匆匆入閣去了。

素盈目送他的身影,心頭忽然慌張。「他……?」領軍將軍不回答,反而說:「娘娘恕罪——即使娘娘守至天明,臣也不可通傳。務請娘娘以御體為重,速返丹茜宮。」

他是武將,說話直來直去,素盈和藹地笑了笑,並不怪他,可也沒有妥協的意思。她又等了一會兒,看見謝震從閣中出來。素盈見他無事,這才轉身走開。

走出老遠,她與宮娥停下腳步,專等謝震跟上來。他拜畢垂首而立,素盈徐徐地問:「喚你上去做什麼?」

「問臣為何出現在玉屑宮。」謝震將御前的對答如實相告:「臣曾任職虎賁郎,原想趁今日過節,與舊日同僚打個招呼,未料到看見狂徒提刀在宮中衝撞。臣一時情急,才會逾職闌入玉屑宮……」

素盈一揮手打住他後面的話,蹙眉問:「怎麼?喚你上去,是要罰你?」

謝震躬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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