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當年

臘八當日一早,丹茜宮女官內臣均收到皇后所賜的粥料。之惠雖是新來,領到的一份並不比別的令人少。她見分量有餘,端著木盆去絛作房找元瑤。

絛作的女孩子們年年各自出一份粥料,聚在一起分食。今日一如既往,她們剔棗核、除蓮心、剝板栗,正在熱鬧。之惠走進來時,突兀的沉默忽然打入這個場面。

之惠自然知道她們心思,像往常那樣伸手招元瑤出去說話。元瑤慢吞吞抹凈手,埋頭跟在她身後,雖然沒有拒絕之惠,可也沒有幾分好臉色。之惠不提那些掃興的話,笑著說:「丹茜宮頒賜頗豐,我特來分你。」

元瑤並不在乎。「大姐,我知道你。」她沒有看之惠,而是盯著那一盆花樣繁多的粥料,淡淡地說:「丹茜宮真的是你的歸屬嗎?絕不會。像皇后娘娘那種性情的人,你宋之惠永遠不會服她。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麼。」她說罷就走,被之惠抓住手腕。

「剛才我瞥見你面前多一隻碗,我想不是給我準備——你要送粥給令柔嗎?」

元瑤難過地抿上嘴唇,片刻之後才說:「你不必說了。我知道,我入宮多年,朋友不少。我若捲入風波,不止親密的朋友,恐怕連手下眾多絛作女子也免不了受累……我當然知道。」她冷冷看了之惠一眼,嘆口氣:「可恨我魏元瑤,也是個有情無義的小人,事到臨頭只會用一個『知道』逃避,枉費了當年一顆冰糖蓮子。可恨我自己,也是個窩囊廢,沒有底氣來怨恨你。」

她沒有說出一個難聽的字眼,可之惠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那碗臘八粥,留給令柔的空座位。希望大姐記得,當年六姐妹同食冰糖蓮子,今日只剩你我二人。宮廷里的勝負,難料、難長久,大姐好自為之。」元瑤說著要走,又被之惠拉住。

「那年宮中水毒泛濫,是你不屈不撓求太醫救下我的性命。」之惠緊緊握住元瑤的手說:「結拜姐妹雖有六人,你我交情一向好過她們。倘富貴,我宋之惠定不相負。」

元瑤聽她吐字斬釘截鐵,篾笑道:「大姐把賭注壓在皇后身上,只怕換來的富貴等同朝暮。」之惠聽出話裡有話,問:「你聽到什麼風聲?」

元瑤只是冷笑不答。之惠見她並不信賴自己,也不勉強她,微微地笑了笑,小聲說:「妹妹,難道你真的甘願屈居絛作,一輩子在宮裡結花繩?絕不會。我也知道你。你沒有令柔那樣實在的心眼。現在,你躲在誰的影子里?」

她神態認真,元瑤卻當作一句玩笑。「知道又如何?那人不像皇后,也不像東宮妃。即使你利用我向他示好,他也不會在乎。」她掩口笑道:「我已經說多了。那些女孩子們還等著我一起熬粥呢。姐姐珍重。」

幾句話讓之惠如墜雲霧,彷彿元瑤已從什麼地方知道她無從得知的線索。之惠轉念一想,素盈還有另外一件事指望著她,只要那事完成,便是顯著的功勞。何必費心把素盈的事都攬上身?她想到這裡就不再多慮。

絳色七寶素粥,赤黃雙色栗子糕,分盛在青玉碗白磁碟里。素盈親至榻前侍奉,深泓卻心不在焉。他隨便吃了兩口,問:「宮女行巫術的事,查到哪裡了?」素盈猜他一定知道其中關竅,她不能推說不知。

「事情確有少許進展,但那宮女的供狀是真是假還未可知,宮正司不敢貿然下結論。」她說。

「的確不可鬆懈。」深泓笑了笑,「臆測你有了身孕,就如此詛咒。倘若哪天真有身孕,還不知鬧成什麼樣。」

素盈微嗔道:「這事也好拿來說笑嗎?不過,我看楊宮正是個銳意進取的人,比先前那兩位有魄力,應該很快就會有結論。」

聽她提起楊芳,深泓含笑指著書案上幾本奏章,問:「你知道寫了什麼?指責你蠱惑聖聽,開內宮為近臣定罪的先例。」見素盈臉色變了,他又笑著說:「你不必擔心。將宮正們逐出宮廷的人是我,不是你。已經有人代你駁斥這些別有用心的非議。」

素盈事後才知道,原來,開先例的人是他。

原本內臣犯案自有宮規處置,從此往後,他可信手拈來親斷,而且可以用「違御筆」為異議之人定罪。分明專斷之極,然而宮中執法宮正捲入巫蠱大事,他藉此收權似是無可厚非——素盈雖將楊芳推上宮正的位子,也是枉然。此後宮正司形同虛設,皇帝一人壟斷宮中的是非,他認定的對與錯,旁人不得置喙,否則就是犯罪。

他越來越不捨得與人分享他的宮廷。

素盈當時並不知道這許多,只是他的話讓她心中惴惴難安。她故意避開這話題,問:「陛下今日有心事?粥與糕,只吃了那麼一點。」

深泓擰起眉頭,小聲說:「他們遲了太多。」

「誰?」

深泓慢悠悠笑道:「宰相和你哥哥,此刻本應坐在這裡了。他們說有件要緊的事要奏。到現在也不見人影,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

素盈原本就為「臘八申時」四字犯嘀咕,得知琚相與素颯今日也要進宮,不免暗自擔憂,深恐素颯與那來路不祥的四個字扯上干係。

時辰近午,琚相忽然求見。他來得太遲,深泓並未見怪,反而笑著說:「姍姍來遲,定是事出有因。」

琚相面色凝寒,並不避諱素盈在場,跪倒奏道:「臣有妄奏之罪,請陛下責罰——昨日蘭陵郡王遇刺一案柳暗花明,臣恐閃失物證,急求覲見。不想一夜之間物證已失……」

素盈與深泓默默對視,兩人眼中所蘊含的意味卻不相同。素盈想不出誰有本事在琚含玄眼皮底下偷梁換柱,恐怕整件事是他玩的又一個花樣,只是她猜不著這花招指向哪裡。

深泓卻不想讓素盈繼續留在這裡,簡短地吩咐:「皇后迴避。」目送她離開,他才不慌不忙地問:「既然宰相見過證據,不妨說說,到底是什麼人幕後主使。」

琚含玄再叩頭道:「臣無證據,不敢妄奏。」

「你所知的一切皆不能向我隱瞞。是真是假,是否妄奏,我自會判斷。」

琚含玄靜了一刻,徐徐地回答:「西陲軍中有一個軍校,找到一樣東西,託人送給蘭陵郡王。有人誤以為蘭陵郡王已經得到,想要殺他滅口。其實那軍校的禮物輾轉多人,最近才抵京,可惜……臣看管不周,為人所竊。」

「這般神神秘秘,到底是什麼東西?」

琚含玄又斟酌了一刻,才回答說:「是東宮勾通西國,出賣龍驤將軍屬下八千精兵的證據。」

素盈今日本就有些緊張,自玉屑宮歸來更加焦慮。敲過申牌,崔落花和女官們依次來叩謝賞賜,她恍恍惚惚地應付她們,問崔落花:「現在是幾時了?」

「申時剛過半刻。」

「哦!」素盈的心中充斥毫無頭緒的惶惑,也不顧宮外還有等待謝恩的人,向崔落花道:「我想一個人清靜,不準任何人來打攪。」崔落花正要與女官們告退,素盈又改變主意:「不必散了。接下來該哪一個?」

「娘娘既然疲乏,何必勉強自己。」崔落花委婉地勸了一句,可素盈想找些事情分心,仍召了在外等候叩恩的丹茜宮衛尉進來,抖擻精神接受他的謝恩。他是個矯健的年輕人,行動迅速,幾步走到珠簾外拜倒:「臣,丹茜宮衛尉素江,叩謝娘娘下賜之恩。」

素盈印象中,還沒有與謝震的接任者交談的經歷,甚至鮮少與他照面。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讓她想起什麼……

素盈一言不發地怔住,努力在腦海中搜尋。

那一定不是快樂的回憶,當她聽到他聲音的一剎,不寒而顫。

可是,究竟把那一點點記憶遺落在哪裡呢?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臣,丹茜宮衛尉素江。」

素江?素江……還是沒有想起來……「素江,你是哪一家的?」她又問。

「臣出身清河素氏旁系。」

是他上任之後來拜見時,聽過他的聲音嗎?不是。素盈記得很清楚,當時她並沒有見這人,她只是說:「知道了,讓他忠於職守,效力皇家。」

她可以把一件不打緊的事情記得這樣清楚,為什麼想不起在哪裡聽過他的聲音呢?是什麼時候曾經見過面嗎?她入主丹茜宮之後,或者更久之前?照顧淳媛的時候?做奉香的時候?素盈翻過了腦海中所有角落,還是尋不到讓自己不安的癥結所在。

「你以前在哪裡供職?」素盈透過珠簾努力想要看清他,口中疑惑地喃喃自語:「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臣——」他不解地回答。可後面的話素盈沒有往心裡去。

這個「臣」字帶著清河口音,素盈心中忽有一副畫面驟然明亮:那時奉香素盈十四歲,被兩個小宦官捉弄,反鎖在一處偏僻的宮殿。夜漸深沉,她正在半夢半醒之間,有兩人來了。

其中一人是東宮太子——素盈不會忘記,她與他尚未謀面,不留神就見識到他籌備一樁暗殺……他總是這樣大膽冒進,並且不小心。

另一個人對他說:「臣這次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