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申時

素盈的生辰將近,陸陸續續有人獻殷勤,連帶丹茜宮中位高得勢的女官與宦官們也有機會收些饋贈。信則聞知弟弟們也要略表心意,委實覺得意外。他正等候,卻見謝震托著一隻木匣大步走來。謝震神情欣然,全無一絲為難之色,信則便明白令柔尚未找到他。

謝震向來待人和氣,唯獨與白家兄弟很不投緣,與信則也無深交,此時略一致意就要別過。信則遲疑一陣兒,沒有將封令柔之事說與他聽。然而謝震比他想像中更善於察言觀色,走出幾步之後回頭問道:「白公公是否有話要對我說?」信則忽然醒覺:封令柔是不會去找他的。能否抓住最後一點機會令事情的發展有所不同,全在他自己。於是他將心中推測和猜疑和盤托出。謝震越聽越是驚異,輕鬆的神色果然消失殆盡。當素盈宣他進去,看到的是一張凝重的臉。

他來,應該是奉送一件生辰賀禮,素盈不知道他怎麼會不高興。她不動聲色打開禮匣,一見其中的無骨琉璃燈就驚喜地叫聲「哎呀」。旁人看她的表情就知:這不稀罕的燈已經蓋過了方才南安郡王託人送來的九色夜明珠。到底是謝將軍出手,一下子就落在皇后心坎上。女官們交口稱讚,手快的宮女添枝花蠟,燈外層的鏤花琉璃頓時朦朦朧朧地亮了。

恰好這日天色陰晦,大略看得出七彩琉璃的絢爛光芒。巧妙的是無論怎樣晃動,中心琉璃球內插的蠟燭始終保持豎立。這一點的確值得喝聲彩,於是宮女們又贊了一陣兒。可素盈知道她們不解這燈究竟好在哪裡,唯有謝震與她心知肚明。

「你還記著呢。」她微微一笑,像個孩子似的提起燈四處走。白信則與謝震跟在她身後,彼此看了一眼,只待一個恰當時機。

為看明燈色,素盈將它提到丹茜宮內最陰暗的地方。那光彩便像一段融化了彩虹的流水,無聲無息地淌了滿地,這裡霎時變成最瑰麗之處。「比那時的好看多了。」她向謝震誠意道謝。

謝震看著她佇立虹彩中央,會意地笑了笑。

大約是素盈十歲的時候,當時的東平郡王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五個無骨琉璃燈。他突發妙想,要孩子們射麻雀,一刻之中誰射殺最多,就可得燈一盞,美其名曰褒獎射術。只有謝震與素盈袖手旁觀。謝震處處違逆父親已經不是新鮮事,可素盈也不聽話則讓父親有些意外。

「我還記得,那天,娘娘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那些漂亮的燈,可還是不卑不亢地說,為一個燈傷了許多性命,有什麼值得驕傲呢?」謝震注視著她說。

素盈立刻察覺到他想對某事發表高見。她興緻頓減,偏頭向女官們揚了揚手,然後自顧自將那盞燈搖來晃去,看著遍地流轉的光華說:「我現在仍然覺得,再漂亮的燈也不過一件玩物,並不值許多。」說罷將目光投在謝震身上,彷彿暗示,你這盞燈也無法交換什麼,別把太為難的事說出來徒增尷尬。

謝震自忖兜圈子的功夫差她太多,爽性直言不諱:「那麼,為一座丹茜宮讓世上失去一個人,是否值得呢?」

這問題似乎根本不需要考慮。素盈笑道:「丹茜宮並非玩物可比。」謝震的神色愈加肅穆:「即使那個人是素盈?即使,為了丹茜宮,讓素盈失去真性情,不能再稱為一個真人?」

素盈心中微微酸楚,可依然只能落寞地說:「有時,不得不向『無可奈何』四字低頭……」她仰起頭,眼睛亮如星宿。

「這四個字你一定已對自己說過太多次。」看著這個包裹在五光十色之中、仍然堅信自己所作所為必有所值的女子,謝震緩緩搖頭:「你幾乎要變成另一個女人。」

素盈失神地問:「什麼樣的女人?」

「一個素氏。正在用素氏的方法,書寫又一樁讓後輩們咂舌的先例。」謝震的話並沒有激怒素盈,讓她生氣的是他眼中的惋惜。她低聲喃喃:「今天你的話太多了。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想要我給你什麼。」

「封令柔的性命。」謝震清晰地說。

素盈的時間彷彿忽然靜止,既無動作也無表情。片刻之後她提起燈,「噗」的吹熄了蠟燭,這個晦暗的角落頓時被打回原形。她的神情在陰暗中令人難以捉摸。「什麼意思?」她冷冷地問。

「我想,我最好還是不要說出來。」謝震這樣回答。

「你知道封令柔是誰?是什麼樣的人?容貌怎樣、年紀幾許,性情又是如何?你知道她做過什麼?」素盈的神情麻木,「你什麼也不知道。卻來提出這樣的要求?」

「因我大約能猜到你想對她做什麼,也隱約能猜到你為什麼要那樣做。」謝震又用那樣的目光看著素盈,幾乎讓她發怒。奇怪的是,怒氣並沒有讓她暈頭轉向,直覺立刻告訴她,是誰在他面前多嘴。她嚴厲的眼睛瞪向白信則,信則連忙默默地跪倒。

素盈將琉璃燈向謝震懷中一拋。既然她不想要,他也沒有去接。脆弱的琉璃「啪」的摔成一地碎片。「拿回去,一個碎片也別剩。」素盈生硬地說:「謝震,你不要以為,你所做的我都會欣賞。你賣弄的聰明,我並不喜歡。」

謝震當真俯下身一點一片拾起那些五光十色的殘骸。撿了沒幾片,他不慎割破手指,嘆了口氣。「你寧可不醫幻症、不吃不喝,也不肯踏入詠花堂——彷彿只是昨天的事。那日也是你,今日也是你。多年以後的你回頭時,用一句『迫不得已』總結一切,會感到一切皆有所值么?」

素盈背過身不看他,也不讓他看到自己黯然的面容。

還以為,他能夠明白。原來是高估了他。

他什麼也不明白。

他們兩人似是忘了旁人,旁人卻未漏掉一字。信則在旁看得真切,聽得明白,大膽地說:「娘娘日前曾說小人在宮中日子久了,見識不同。娘娘可知道,小人在宮裡這些年,學到什麼?」

素盈漠然說:「這裡輪不到你說話。」

信則卻鐵了心:「小人願吐盡真言再受懲罰。」他頓了頓,發自肺腑說:「千萬不要小看稱帝二十年仍巋然不動的人。一個人或者有拱衛之臣,或者有卓越的能力,才能坐穩。這兩樣,您的夫君都具備。他將繼續高踞皇座之上,直到下一個帝王之星出現。」

此言不虛。素盈心中若有所感,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瞥讓信則的信心又增,「小人曾在廢后身邊侍奉多年,直到廢后死去,小人才僅僅窺到一斑,僅此已讓人明白——長久以來,自以為能左右他意志的人不是小看了他,而是沒有能力理解他。」他坦誠地望著素盈,說:「精心策劃的計畫,只要不被人看透,就是聰明。可是只要有一個人看透,在那人眼中,再好的謀篇布局也只是自作聰明。」

素盈身子一震,臉色也變了。

「有他在的宮廷,任何人都是在自作聰明。」信則說:「外朝、東宮,皆有人寧做跳樑小丑。娘娘一向甘於示弱,何必在此時冒險奉陪。」

素盈忽覺喉中乾澀,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她想問他,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可轉念已明白:他把前途壓在她這裡,容不得閃失。

宮外女官忽然高聲咳嗽,素盈驚了一下,提高聲音問:「何事?」

「宮正司楊芳有事求見。」

信則與謝震面面相覷,心中皆是一沉。素盈站起身,定定地看著信則說:「遲了。」

這台戲,她已登場。

昨夜之惠向她稟報說:東宮妃正在與眾位心腹女官密議。而白信則不知出於何種目的,暗示封令柔將有變故。偏偏令柔對東宮妃死心塌地,打算天一亮就求見素璃。

真讓素璃察覺端倪,恐怕失去先機。

於是,不止素璃徹夜不眠,連素盈也沒有休息。

恐怕此時,宮正司里的封令柔,已經寫下她想要的供狀了吧?

慈明七年臘月初六,宮闈之中揭出一樁巫祝案:一名宮女詛咒皇后胎死腹中。

區區宮女與皇后能有多麼大的深仇大恨?皇后胎死腹中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宮正司不得不審慎地將這事查個明白。

之惠隨楊芳走入宮正司監房的時候,看到這名宮女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失聲哭道:「令柔!」

聽見她的召喚,令柔睜開眼睛,一見是她,立刻低呼一聲:「你走!」口氣並不兇惡,分明怕之惠受到牽連,反而讓之惠滿心都是罪惡感。她怒視楊芳,問:「為什麼對宮女用大刑?」

楊芳用慣常的特異語調回答:「她的倔強,你比我更加清楚。」

「令柔,令柔!」之惠隔著木欄抓住令柔的手,悲道:「你真傻!所有的一切,若是為了來日更好也罷了,可你……你為什麼要維護一個根本不屑於你的人,讓自己落到這步田地!」

令柔向她笑笑,說:「我沒有維護誰。我沒有行巫祝,更沒有人指使。」

楊芳聽著陰陰地笑了一聲:「你已供認,此刻又想反悔嗎?」

「我什麼也沒有供認。」令柔依稀預見到自己必死,抓住之惠的手臂,大力將她拉到面前,低聲說:「姐姐,告訴那人,我沒有牽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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