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彗星

大小官員自冬至這天封官印,放假三日與家人共度冬節。像平王這等有爵無官的閑散王侯,原本就閑著沒什麼事,遇到節日自然拿出十分精神操辦,將開府的兒子們和出嫁的女兒們也全邀來團聚。素沉與素颯趕個不遲不早的時候來了,四小姐素蕙也同夫婿帶著厚禮早早拜見,唯獨素瀾推脫一句「父親怎麼糊塗了,我是相府的媳婦,自然要在夫家團聚」,從始至終沒露面。

少了這個盛氣凌人且眼尖口刁的女兒,平王倒更高興些,席上不住大說大笑,鼓勵兒子們喝酒賦詩。他的三個幼子這年已十二歲,平日養在別齋專心讀書習武,今日至家團聚,平王有意考考他們,奈何自己本事也有限,便將事推在兩個成年兒子身上。素沉自己若有兒女,年紀也該與弟弟們差不多大,因此對這三個孩子格外親切,雖然看出他們天資有限也不在筵席上為難。素颯心裡有事,含含糊糊地應付幾聲,不怎麼挑剔。一頓飯吃得一團和氣,下人忽來報說茵小姐自宮中回來團聚。平王正在興頭上,喜道:「來來來,給夫人們桌上添付碗筷。」幾位夫人與素蕙在另一桌上用飯,聽了這話均不大高興。

不一會軒茵走進來給在座諸位行了禮,她口耳皆鈍,禮畢木訥地呆立不敢亂動。正夫人睿氏久病不愈,今日打起精神入席,一直沒氣力多話,此時上下打量軒茵,冷笑著裝糊塗:「哪個茵小姐?妹妹們幾時添了這位不會說話的千金?怎麼養到這般大了,我還不知道?」白瀟瀟笑道:「夫人說笑了。她不就是那個伺候過娘娘的丫頭?王爺念她盡心儘力,收來當義女的。」睿夫人放下碗筷,怫然道:「娘娘在家是小姐,她是下人,用心伺候主人不是她的本分?王爺厚待她已屬罕見的恩情,今天竟想與我們同坐?」邊說邊瞪向軒茵:「這張桌子阿蕙與阿瀾才能坐得,幾時輪到你了?」軒茵耳朵不靈,但看睿夫人的臉色也知道大事不妙,渾身顫抖著無措手足。

平王一句高興話惹來一場沒趣,心中嫌惡夫人較真,可是又怕氣死這老太婆日後諸多麻煩,只能自己氣哼哼地憋青了臉。素颯見狀道:「多謝父親賜飯,兒已用畢,請容兒退席。」說罷站起身向軒茵道:「與我出來。」軒茵大約猜到他的意思,如見救星一般跟在素颯身後。

他們剛邁出門,睿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說:「好了,倒讓他做個人情。」平王忍不住怒道:「颯兒哪裡惹到你?」其實他也知道自素盈封后,素颯封王開府,門庭若市。睿夫人的兒子素沉即是長男又是駙馬,反而不及素颯風光,她心中不平已久。

見他動了怒,睿夫人當下不再說素颯什麼,轉臉向素蕙笑道:「你看見沒有?那位茵小姐穿的衣服比你的還好!」素蕙不願生事,微笑道:「那是娘娘念她辛苦,賞她的。自然不是尋常衣料能比。」睿夫人當即又冷笑:「腦子得過幻症的人,不管到了哪兒,想法都和別人不一樣。自己姐姐還是這模樣,她倒由著一個打雜的丫頭搖身一變成千金小姐。」

平王聽到她又開始揭素盈的往事,終於怒不可遏:「這事你還提起來幹什麼?!人活一輩子誰不會得個疑難雜症?你說這話是不是還記恨我拒絕了你弟弟家的親事?我的女兒生一次病就該下嫁你侄子?那小子倒是壯實得很,可惜一生下來就像腦子少根筋似的!」

「喲?惱了?」睿夫人也不退步,又諷刺道:「不說就不說吧,免得你向上一報,皇后娘娘來治我們的罪。我們一群姐妹可沒有一個生過她,誰知道她心裡怎麼曲解我們說過的話呢!」

「還不住嘴!」平王大怒將手裡玉箸「啪」的擲在地上,頓時碎成幾段,嚇得眾人紛紛低下頭。素沉忙圓場道:「想是母親疲憊,請父親容兒送母親入內休息。」平王巴不得夫人早早退席,飛快地揮了揮手讓他們出去,又招呼諸人再舉杯箸。

睿夫人攙著素沉手臂一步一挪往自己住處走,還沒走出幾步就聽見廳內再度笑語盈盈,心中已然不悅,又瞧見僕人端著飯菜往素盈出嫁前的院內走,知道一定是素颯命人做給軒茵的,因此更加不忿。她恨恨地指著素盈的院子,說:「你看,老三的眼裡哪兒還有我的教訓?讓一個卑賤的丫頭在小姐的院子里開起宴來了!」素沉寬和地開解道:「母親太多心了。軒茵畢竟是父親義女,今日連一頓好飯也分不著,豈不是讓人小看我們家?三弟一向考慮周全,也是存著這個念頭賞她一餐。幾個菜而已,母親何必生氣。」

睿夫人猶自嘮嘮叨叨:「沒想到那兩個像老鼠一樣鬼鬼祟祟的兄妹,竟然比你還出息。丫鬟也跟著脫胎換骨了。」素沉忙道:「母親切不可再提這話。」

「你父親不準說,是他護短。秋婉音的兒女只准他指摘,沒別人的份。我們娘兒倆說說何妨?」

素沉正色道:「娘娘洪福齊天,令家門生輝。母親不也因此加封誥命夫人?以後不可再說席間那種短淺的話了。」

「我是目光短淺,可是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我年紀大了,自己有沒有誥封無所謂,只盼你凡事佔在人先。」睿夫人臉上笑容頓消,冷冷道:「你是睿素兩家的正宗血統,又是長男,尚的是今上長女。老三是個女樂班裡吹笛子賤人的兒子,眼下已經比你光耀,等他與盛樂公主婚事定下,還有人把你東洛郡王放在眼裡嗎?」

素沉笑道:「母親又來了!何必計較得這麼仔細?」他將母親送回房中休息,轉身就來到素盈的小院,隨手關緊門。軒茵正吃飯,素沉沒有驚動她,拉了素颯的手到院中,問:「怎麼樣?」

素颯將一張紙遞給他說:「這就是娘娘讓軒茵帶出來的。」

「詩?」素沉見每一首標題下皆註明作者,左面還以小字批註該詩受何賞賜。不少詩作情偏宰相,輕慢東宮,但睿洵表面上素來一派寬容態度,今日褒獎倒也不出所料。作詩的人字斟句酌、挖空心思,讀詩的人也細細品味,自那字裡行間揣摩落筆時的情緒。素沉看了一會兒,向素颯道:「這裡寫得很明白,就按這個意思去做吧。」

素颯立刻出去了一會兒,很快又回來向素沉點了點頭。

軒茵這時吃完了飯,興沖沖跑出來向素颯道謝,恰好看見他們兄弟倆臉色嚴肅地嘀嘀咕咕。她有些怕素沉,不敢上前。素沉卻向她笑道:「夫人不知道你的辛苦,你不必為她說的話難過。」素颯笑道:「大哥,你這樣的音調,她聽不見。」素沉「哦」一聲,依舊低聲說:「我知道三弟與盛樂公主情真意切,不久之後有望成婚。你心中既然看不起奴婢出身的人,又何必讓她們誤會?這軒茵也是個實心眼的人,你要是無意收她,就別誤了她。」他頓了頓又說:「近來她在宮裡宮外走動太頻,這幾天最好留在家裡避一避別人耳目。」

素颯被他說得垂下頭。這時軒茵「呀」的叫一聲,指著天空。素沉素颯聞聲望去,也驚道:「啊,這景象……可不尋常。」

飛宇樓諸詩皆是名臣手筆,果然金聲玉震。

素盈將詩作遞給皇帝,讚許道:「意境又比今春賞雪時高了,不知東宮如何嘉獎?」信則已經向她稟報一次,知道今回是說給皇帝聽,不慌不忙地對以某官得了某賞賜,某官受到什麼樣的讚揚。

帝後二人在玉屑宮裡一面煮酒品詩,一面閑話守夜。素盈想起這天晚上至明日日出,星官要觀星測雲,預料來年吉凶。她低聲喃喃道:「但願今夜平安無事。」這話引得皇帝向窗上望了一望。

恰逢風定雲停,迢迢月華籠雪,將窗紙映得朗朗如晝。皇帝見宮中燈燭遜色,更愛寒光潔凈,命人移榻窗前賞月。素盈生怕夜風陰厲,再三阻攔,皇帝已推窗放入一片冰清。堂皇的宮殿頓時接入天然美景,展眼是遍地碎玉、數枝梅影,仰首是萬里星海、半面冰輪。皇帝為這璀璨喝了聲彩,指著天空問:「認得幾個?」 說話時呵出淺淺白霧,朦朧了滿天星子。素盈仰望玲瓏銀輝在眼前踴躍,笑答:「這學問豈是妾能學的?勉強認得牛女、參商、北斗、太白。」

平地里緩緩騰起一團薄雲,散成一片片飄絮,密密匝匝擋在月前,似在銀盤上灑下無數輕薄的花瓣。月光驟減,皇帝忽覺夜寒懾人。正欲闔窗時,穹窿上突地白光一閃,似一柄雪利的寶刃自天幕那邊割透了幽藍,寒氣暈染出一道長而散漫的尾巴。那痕迹明亮,經久不散,斜斜地向遠空划去。素盈脫口道:「彗星!」心中知道大為不吉,偷眼去看夫君,見他凝神注視彗星過往之處,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才無所謂地笑道:「明日聽聽星官有何分曉。」

消磨至夜深,素盈耐不住倦意,倚在榻邊托腮丟盹。潘公公見皇帝無所表示,跪問:「時候不早,陛下著娘娘歇在裡面還是外面?」素盈心裡還是明白的,想說「扶我到外面」,偏偏口齒不聽使喚,身子也重得無法動彈。

恍惚中有人為她卸去釵環,攙她起來。素盈只覺腳下輕飄飄的,對方沒費什麼力氣就將她安置在御榻上。她口齒不清地喚了一聲「陛下……」聽他安然說:「睡吧。」素盈側身時手指碰觸到一件極冰冷堅硬的東西。她在渾噩中還未去想是什麼,那東西已被取走,只聽玉石琤琤,像是懸掛著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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