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數九

雪下的丹茜宮,紅白分明更加耀眼。

以前素颯常常能遠望到丹茜宮的一角屋檐,或者一方紅牆,然後會在心裡默默想: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是哪年哪月,經歷了怎樣的過程,卻是難以預知的。大抵心中那副圖畫,是他的妹妹伴著太子,一路從東宮走到中宮。她是睿洵自少年時的愛侶,情深彌篤自然勝過素璃,有了合適的機緣,她總會成為丹茜宮的主人,然後是太子的母親,皇太后,甚至也許是太皇太后……

她的確成為皇后,比他的暢想還要快、還要簡捷。可將丹茜宮交到他們手上的人——宰相和皇帝——讓人沒有信心。這意外中,他沒有享受到安心,就開始擔憂失去丹茜宮的那一天。來得太輕易的東西,他無法堅信它能夠長久。而素盈是那樣一個妹妹,人不負她,她定不會負人。

沒有關係,就讓她那樣也好,惡人由他來做。只要結果和預想一般無二,權當這過程是另一番風景。想到他心目中的未來,素颯又有了精神,回憶帶給雙眸的迷離一掃而空。

可是素盈心中的未來是什麼模樣呢?素盈想看的是什麼樣的風景?思及此處,素颯的心微微一沉。她緊急地找他來,毫無疑問是為了他提到的事情。助相廢儲……她能嗎?不,無論如何要說服她。素颯心想,留著東宮,遲早是個禍患。大哥想得太輕易,以為天子西去,素盈理所當然變成皇太后。可是龍座上的人變成睿洵與素璃,素盈這皇太后會落得什麼下場?

宮女含笑道聲:「郡王請!」心事重重的素颯入得丹茜宮,見皇后身影半掩在屏風之後凝神繪畫。素颯並不上前擾她,一直等她畫完了最後一筆。

素盈拿起兩張畫,雪白的底色上用墨線勾勒出兩樹繁花,一張是梅花,一張卻看不出是什麼。「郡王喜歡哪一張?送你消寒。」

原來是九九消寒圖。九九八十一朵花,每日取胭脂紅染一朵,待到春回,已成一片紅艷燦爛的畫卷,冬天僅剩這一紙斑斕,冰封雪凍的嚴酷瞭然無跡。

素颯微微一笑:「臣愛梅花有血色。」

「雪色?血色?」素盈一挑眉,也微笑:「怎知我這張『步天歌』染成之後不及梅花色濃?」

素颯聞言端詳:另外一張似曾相識,原來是懿靜皇后的青緞「步天歌」上的圖案,小時候曾見父親拿出緞子來炫耀。步天歌……懿靜太后素氏獨霸宮廷後的有題無文之作。她此時畫了一張,是什麼意思呢?素颯從妹妹手裡接過梅花圖,說:「既然那張是好的,自然留給娘娘。」

素盈與他分次坐定,先關切地問了他的傷勢,又慢慢說起了查案的事。周圍女官見他們言談漸漸深入,很有默契地無聲退後。沒過多久,素颯發現周圍格外寂靜,轉頭看看才知僅剩兄妹二人,不由笑道:「娘娘宮裡的人越來越識相。」

「現在不需凡事一一交待,她們也懂得該怎麼做。」素盈的口氣卻是意興闌珊:「原來我的心思這麼容易被猜透。」

素颯連連搖頭,「這話自娘娘口中說出來,實在令人意外。但凡我聽聞的傳言,哪個不是說娘娘心思叵測?讓她們識破一些,有何不可?何必難為下面的人終日如履薄冰。」 他頓了頓,又道:「別說是下面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明白娘娘全部心思。那日娘娘問我是否有事瞞著。其實,有事瞞著的人,豈止是我。」

素盈低頭把玩那張步天歌,忽然抬起頭直視素颯。那雙眼睛冰亮,竟讓素颯心中陡然一顫。若不是她轉瞬綻放一個笑容,素颯幾乎以為自己失言惹惱了她。

「哥哥……」素盈柔柔地喚了一聲,神情稍顯凝重,口氣也更加輕微:「你記不記得,當初你與父親為什麼認定我得了幻症?為什麼派了軒茵這個聾啞丫頭伺候,不讓人聽我胡言亂語?」

素颯當然記得:只因她對著空氣說——「我不需要你給的天下!」一句絕不能傳揚出去的話。否則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不知幾時會害了全家……

「如果老天給一個人一年時間縱橫在天下之巔,但必須用二十年孤獨寂苦為代價。哥哥覺得如何?」素盈怡然問。

素颯想了想,朗聲一笑:「我只能說,老天對此人實在不薄!」他定定望著妹妹說:「當年秀王之亂,前後動員十餘萬叛軍。多少士卒或戰死,或伏誅,或被俘治罪,而秀王身為皇子,卻連一日都沒能摸到皇座的邊。天下忍辱負重卻一事無成的人,何止千百?他只要過上二十年許多人都會過的日子,就可以實現十餘萬人實現不了的宏願,何其幸運!」

素盈含著一個無法形容的笑,對哥哥點頭:「我知道你會這樣說……如果那個人是我,你會覺得上天待我不薄么?」

素颯的笑容僵在臉上。「什麼?你、你?」

素盈見他一臉古怪,「噗嗤」笑道:「如果那個人是我,哥哥一定還是以為我瘋了。因為我即使坐在天子身邊,也不像老天願意這樣厚待的人。」她站起身舒了口氣,坦然道:「不過已經沒有關係。不論那是上天的意願,還是我深藏的心聲,都沒有關係了。我已經選好。」她轉身俯視素颯,「就當那是真的,竭力做一次看一看,看我能不能在這裡寫我的步天歌。無論是心中悲苦無人問津,或是寂寞到無法提筆,只要出於自己的意志,我願意一試。」

素颯的神情從震驚轉為瞭然,最後化成一個淺淺的笑:「娘娘終於……」

其實他早有預感:有一種風景,素盈不得不看。可是妹妹總好像執拗地偏過頭,尋找她自己的景色。終於,她轉過身,為自己選了一種真實的風景。

是什麼讓她回頭?素颯深深地看著妹妹,可素盈只是在他探究的目光中,用極為清淡的口氣說:「人已負我。」

多少年來她篤信母親說過的話:老天待人不公,女人的一生終需依靠一個男人。她不能選這個男人,能選擇的,不過是信賴那個最終成為她夫君的人。並不指望他的愛,只希望他能給她堪當「皇后」二字的一生。

可是當那人緩緩地說,「我死後,你去選一座寺廟,為我誦經」時,她已經明白她其實什麼選擇也沒有。他自認為是仁至義盡、有情有信的決定,在她看來,正是最無情的一擊——原來他能為她安排的,就是將她拋出紅塵之外……

讓她離開這俗世就萬事大吉了嗎?她可以出家,但她的哥哥怎麼辦?父親呢?把他們留在新帝的宮廷中,任其宰割?逼死睿洵的生母,素颯和謝震也有份。她去寺中得過且過,誰能保他們的性命?

那一刻忽然真切地知道,原來身為素皇后,沒有退路,不能死,不能躲,不能苟且偷生——除非她了無牽掛,孤身一人,沒有深深在意的親人和朋友。可她不是。她是個俗人,有她的俗緣。她一離開這個位置,那些人就要受傷,更甚者,也許會從此消失。

他那樣一個在禪音里尋求脫俗的人,怎麼能明白呢?

那一刻她在心裡說,陛下,你的確為我著想了。可你不知道我在乎的是什麼。你不是為我安排,是為你的天下、你的寺廟、你的兒子。我只是,恰巧在其中作陪……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指望的?

一切只是因為,他不值得依賴。

「娘娘決心已定,實在再好不過。」素颯說,「娘娘的步天之旅,勢必要掃清障礙……」

「我知道哥哥一向對琚相的手段佩服有加。然而他待我兄妹的態度,實在讓人無法恭維。因其成事,反受其制——這是你我的意願嗎?」素盈說:「再說,徒有宰相之計,也不足成事。哥哥可告知宰相,不必心急,且慢慢查案,慢慢地揪幾個人出來。留心宮中動靜,什麼時候到了供出主謀的時刻,宰相自然能看得出來。」

素颯心中不知是興奮還是擔憂,半晌才說:「此事若有失誤,兇險難擋。娘娘千萬小心保重身體。我看宰相的意思,似乎對娘娘的身子寄望頗高。」素颯看著妹妹的腰身,一個令人腦熱的念頭不住在心裡鼓動:廢去東宮之後,素盈若是生男,真正的皇太后之位唾手可得。

素盈默默地一笑:連哥哥也以為她有了身孕。她並不說破,卻道:「哥哥別太高估宰相對我的期待。我有沒有孩子,只對我們家重要。對宰相來說,要找一個聽話的孩子,實在有太多方法。」

素颯心中打個突,又問:「娘娘可否告知,進行相爺交待的事,還需要等多久?」

「三枝梅花。」她輕飄飄地說。

一九生寒換玉妝。

冬至這天,皇后素盈帶領後宮女眷卸下夏秋之季的佛妝,自即日起改換清雅的淡妝。她將消寒圖分賜各宮,親自在所有圖上點染第一朵紅花。宮人齊唱一句消寒令:「一九生寒換玉妝。換罷笑雪梅,不及腮上香。」

各宮奉上自備的香脂,答謝皇后賜圖。素盈問在座諸妃嬪:「今年的消寒令是誰起的頭?」素璃回道:「抽籤抽中了東宮。妾身邊一個宮女斗膽填了,讓娘娘見笑。」素盈頷首贊道:「怪不得有小兒女態。換了你來作,定是別樣風貌。讓她上來受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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