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鬼胎

一降了雪,這一年就再沒有什麼事情值得期待。第一場雪之後,宮裡總會設宴暖冬,犒賞辛勞一年的宮人。每到此時,隆冬的宮廷里衍生出奇妙的活力,一雙雙眼睛仔細揣摩著每一份賞賜的含義,猜測哪個宮女內臣會在來年更上層樓,哪個又會走下坡路。

素盈拿著丹茜宮的單子親自勾點。秉儀崔落花的那一份賞賜從來不會單薄。與她同品級的司閨女官是依平王請託擢升的,平日十分儘力,理當厚待。其餘人等並不需要特別關照。丹茜宮副監白信則做事穩妥,素盈原本打算給他一份厚賜,但他弟弟白信端與素颯不睦的流言越傳越廣。榮安公主產女和滿月的時候,平王府兩次都不在受邀之列,兩家交情顯然不會有撥雲見日的一天。素盈想了想,覺得不必格外賞賜信則,免得讓他誤以為皇后在這局面下缺不了他。

她正琢磨這些細節,平王府的啞小姐軒茵歡歡喜喜地進宮拜見。素盈擱下筆笑吟吟看她展示那身新衣服——自平王認軒茵為義女,當真沒有虧待這女孩,吃穿用度無一不是遵照素家小姐未出閣時的標準。軒茵別無心機,只當她盡心侍奉的小姐成了皇后,自己才能沾光。她也曾對素盈表示,過去小姐對她已經夠好,如今這份好運實在承受不起。素盈只對她說,以後有用得著她的時候。軒茵竟將這話牢牢記住,平日得到好東西總像受之有愧,偶爾為平王傳遞一張便箋就似得到報答的機會,恨不得用性命護那一張紙的周全。

軒茵的表情瞞不住心思,素盈一看就知道她今天帶著外面送來的東西。果然,軒茵從袖中拿出一條狹長的折箋,淺淺的藍色紙是素颯常用。素盈展開來默默讀了幾行,不知不覺伸手抓住書案。軒茵雖然見多了她不言語的樣子,也發覺這一次非比尋常——皇后深鎖眉頭,站起又坐下,想要寫什麼,拈起筆懸腕凝神想了半天,還是隻字未題。

素盈握住軒茵的手,想要教她傳幾句話,卻不知從何說起。藍箋上的事讓她措手不及。

如果世上只有一個聰明人在策劃,周圍人都聽其差遣沒有二心,那世上就沒有多麼複雜的事了。可惜現實是這個聰明人發現: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應該是那個出主意讓別人服從的聰明人。於是所有的人都變成自作聰明。

這狀況絕不能繼續下去,否則最後不知會合誰的心意,更不要說過程遠比結果更難控制。素盈的神情豁然開朗,毫不遲疑地把藍箋撕碎,讓軒茵看著自己的口唇:「讓三哥快來見我。」

可是即便素颯立刻表請覲見,也要隔日才能獲准。素盈目送軒茵離去,沉吟片刻,將崔落花叫到身邊問:「秋瑩近來有沒有和你說起聖上的病情?」

崔落花謹慎地回答:「她從來不說。」

「她進來也有好一陣,一次也不曾請求出宮。」素盈捧著那張賞賜的單子又說:「沒多久就是冬至,該讓她回家與家人團聚,過了元宵再回來。你為我起草內旨吧。」

崔落花眼睛一眨。今日軒茵忽然進宮,匆匆走了之後素盈就突然有動作……她隱約察覺有事要發生,小聲問:「娘娘,這事是否應由聖上首肯?」

「只是讓她回家過節,聖上不會不近人情。」素盈平平淡淡地說,「聖上的病情已經不再反覆,宮中還有吳、李兩位老太醫。還不至於缺人手。」

崔落花見她主意已定,便取來紙墨片刻作成。素盈掃了一眼,落上後印,交給秉儀屬下的丞儀女官去宣旨。崔落花見素盈態度自然,料到這次不是針對秋瑩,也就不大擔憂。過了一會兒得到空閑,她親自去了王秋瑩的居所。

王秋瑩莫名其妙地接了懿旨,不知為何突然讓她回家過節,聽崔落花寬慰,才曉得宮中素來有這講究,只有十分得寵的宮人在節前能出宮團聚幾日。得知皇后對她格外開恩,王秋瑩鬆了口氣說:「承蒙娘娘不棄,怎敢貪圖安逸?我該留在宮裡盡心侍奉。」崔落花笑道:「皇后懿旨是送過來同你商量的么?你趕快去丹茜宮謝恩,這就動手收拾行李,早去早回。」說著從頭上拔下一朵白花,放在王秋瑩手裡道:「我在丹茜宮和真寧公主之間兩頭忙,未必有空閑送你。代我把這花放在你大哥墳上。」王秋瑩鄭重地收好,隨她一起去丹茜宮謝恩。

素盈說了一些褒獎的話,又溫柔地笑著輕語:「在家千日好。王小姐元宵之後切記回來。王家有成器的後生子弟,不妨帶來。」

王秋瑩見她有意提攜,婉言謝絕道:「家中子弟狂狷,不諳仕途,不敢引來令娘娘失望。」素盈笑了笑不再勉強。她一直覺得王秋瑩為人處世不大通透,可是聽這話又覺得,秋瑩好像也明白:宮中需要的並不是再世華佗,而是練達的臣子,比如吳太醫、李太醫和周太醫。

李太醫回頭眺望,雪上的腳印清晰可辨。怎麼不起風呢?他有些盼望天地之間的掃除為他清理足跡。月升之後的雪夜太明亮,李太醫猛然瞥見身邊一個黑影,嚇了一跳——原來是映在朱牆上的他的側影。

這條前往東宮的道路,似乎比他想的更加難走。李太醫開始猶豫:他不應該與東宮過從太密。康豫太后駕薨前將李、吳二人擢為太醫,讓他們發誓一生忠於天祐皇帝一人。從此之後,他就應該謹從皇帝意旨,與後宮和東宮保持距離。但是……李太醫懊喪地邊走邊想:皇帝似乎開始嫌棄他們這些老臣不中用了。

他不是不服氣粟州王氏的醫術,可王氏子弟那麼多,皇帝偏偏聽了皇后的話,留一個年輕女人在身邊。王秋瑩不過一介女流,容她大言不慚地插手,太醫院的顏面置於何地?這宮廷漸漸變味啦!還是以前那位素皇后手中的後宮,更值得懷念啊。

東宮夫婦已經等他多時。客氣地將太醫讓到座上,東宮妃素璃才笑著稱讚:「太醫果然醫術高明。依太醫處斷之後,小兒的確不像前些天那樣哭鬧了。」

李太醫捋須微笑道:「小孩兒整日不大動彈,體內那股力氣使不出來就沒法長大,所以都是靠哭鬧來散發。多引他動,消耗了他那股力氣,自然沒勁哭鬧了。是殿下保育有方,並非下官之功。」

睿洵命人奉上好茶,彷彿無心似的問起皇帝近來是否有起色。李太醫連連唉聲嘆氣:「近來聖上以王氏為主治,下官與吳太醫早已形同虛設,看診開方不過例行公事,並不見用。粟州王氏的家學淵源精深,下官也不知她用什麼方法,竟能妙手回春。但聖上還能硬拖多久,恐怕王氏心中也無把握。下官見聖上不似起初那樣終日昏睡,然而無論氣力還是脈象,都是時好時壞……只怕已到聽天由命的時候。」

睿洵斂容道:「李太醫如此坦誠,不怕犯了宮中忌諱嗎?」

李太醫的花白鬍子輕輕地顫了顫,「聖上器重皇后帶進宮的王秋瑩,那就是不打算對中宮隱瞞病情。既然中宮對聖上的病情已經瞭然於心,下官為什麼不能讓殿下也知道呢?」

「早知道李太醫的見識與眾不同。」素璃拍手笑罷,輕快地問:「還有一事需要太醫解惑——最近見皇后眉低眼慢,形容舉止也不像平常那麼利索。她是不是有身了?」

李太醫愕然道:「皇后娘娘一向召周太醫看診。但下官料想不該是那回事……」不等他說出緣由,素璃笑盈盈說:「既然大人沒看過診,怎能肯定?皇后嘔吐、渴睡,難道是隨便什麼病的癥狀?大人與周太醫同在太醫院,想想法子總能弄清楚。」李太醫被她搶白,咳了一聲又道:「下官以為,聖上絕不會糊塗到……以眼下的狀況臨幸妃嬪。再說,後宮侍寢都要記入內事錄,便於日後有孕時對證。近來內事錄中也沒有記著哪一位娘娘蒙此大恩。」

素璃靜靜地聽著忽然冒出一句:「如此說來,她真有身孕,必定不是龍種了?」這話說得重,李太醫臉色一變,忙垂首道:「又或者,皇后娘娘所懷是傳聞中的鬼胎。據說女子思子心切,容易被陰氣所感,腹中會聚結一團邪氣,外表與有妊無異,足月也會產痛,但卻什麼也生不下來,只是將那邪氣排出。」素璃輕輕地哼了一聲, 「妾可不是叫太醫來講奇聞異事的。」口氣也沒有責怪之意。

「夠了。李太醫難道還不如你懂得多嗎?」東宮掃了她一眼,向李太醫頷首道:「今日我夫婦備了一點禮物答謝太醫。往後小兒有不妥之處,還要勞煩太醫。」

李太醫接過禮匣,見裡面放著一顆碩大的虎睛石,正是他愛好的收藏,連忙道謝不迭。素璃向門外招手喚來一個宮女,小聲道:「之惠,提燈送太醫。」

那宮女長得濃纖得衷,提一盞宮燈立在夜色里更顯裊裊婷婷。李太醫看了已是暗自驚艷,待她略略欠身,低垂著眼睛說「太醫,請」的時候,燭光與雪月交相輝映,照得伊人肌膚如玉凍凝脂一般。看得出她已有點年紀,言語時的和氣從容又不是小宮女能比的。李太醫慌忙道聲「有勞」,緊緊跟在她身後。

月色玲瓏,通天徹地的寒氣自領口袖口見機而入。李太醫縮了縮脖子,一邊走一邊四下觀望,希望沒有人發現他的行跡。他越是張望,領口灌入的風就越多,到後來簡直不知是緊張還是寒冷讓他顫抖起來。如此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