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冷箭2

明明嚴冬將至,為什麼眼前仍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依稀是小時候常去的楊樹林,又彷彿不是。素颯低頭看了看,腳下芳草如茵,野花星散,分明盛夏時節。一聲鶯啼吸引了他,步入林中四下尋找,卻不見鳥兒蹤影。翠蓋遮天,日光也變得零零碎碎。幽深中一曲清笛婉轉縈繞,那熟悉的調子讓他心頭漸喜,循著笛聲,果然見到最粗最老的樹下露出一角白色裙裾。

「阿盈,你怎麼在這裡?」素颯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手輕輕搭在妹妹纖弱的肩上。素盈抬起頭,一張十三四歲的臉孔映入素颯眼中。他隱約覺得不對,可是轉瞬又覺得沒有什麼不對。神情哀怯,水汪汪的眼裡總像是藏著細碎的淚光——這是妹妹沒錯。記得她剛進宮的時候,有次身體不適,又被東宮訓了幾句,難過之中暈厥在地。素颯當值時,東宮一臉懊悔地說:「一看見你妹妹那雙眼睛,就覺得不該那麼狠心把話說重。」

……簡直,像是上輩子的事情。素颯凝望妹妹的眼睛,不知不覺勾起一個涼涼的微笑。

「迷路了……」素盈啜泣著說:「該往哪裡走,才能走出去呢?為什麼總是越不過這片樹林?」

素颯奇道:「樹林劃入平王府獵苑,這裡是我們家的,走出去做什麼?」

素盈固執地抹著眼淚搖頭:「哥哥說過要帶我走。」

的確說過……但是,是什麼時候呢?朦朦朧朧,想不起來了。素颯看了看周圍,笑著安慰妹妹:「仔細看一下,這是林中景緻最好的地方!這大樹碩果累累,又能遮風擋雨。不哭,我摘果子給你——你想要多少,我都摘給你。」他邊說邊攀著樹枝爬上樹。素盈大驚失色,輕輕一躍就坐到素颯身後,牽住他的衣袖說:「不可以!不能動它的果實。」

「沒關係,馬上就能碰到了——」眼看一顆散發出馥郁香氣的果子唾手可得,素颯又向前探身,不料重心不穩,身子一栽墜向樹下。

「哥哥!」素盈一伸手,緊緊抓住他的手……

素颯身子猛地一掙,睜開眼睛。

眼前是妹妹略顯蒼白的面孔,薄施粉黛,彷彿隨他一起脫出夢境,一瞬間長大了六七歲。她如此之近,似幻似真……素颯懷疑他們墜入另一個夢,想抬起手去摸摸看,一動卻發現手被她緊緊握著。他向妹妹笑了笑,素盈卻掉下眼淚,哽咽著叫了一聲「哥哥」,拿白絹沾去他額頭上的汗珠。素颯覺得不妥,輕輕避開,發現不知何時驚出一身冷汗。他轉頭四顧——這是他的郡王府。

「你……娘娘怎麼出來了?」他清了清喉嚨,柔聲問。

「你昨晚醒過一次,不記得?」素盈輕聲道:「聽說你醒來,聖上准我來探望。」

素颯見窗上晚照痕迹,又問:「娘娘等了多久?」

「一兩個時辰吧。」素盈笑笑,說:「這又該回去了。」

素颯想掙扎著起來相送,被妹妹輕輕按住:「大哥和父親在外面同宰相說話,我叫他們進來陪你。」素颯笑道:「我又不是怕黑的孩子。」他逐漸清醒過來,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謹慎。

「你的事已經開始查。」素盈將聲音壓低:「哥哥有沒有話要對我說?那時,有沒有看見什麼人,或者蛛絲馬跡?」

說什麼呢?素颯雙目半闔,昏昏中好似聽見千軍萬馬慘烈的疾呼。眨了一下眼睛,那些刀光劍影就藏回腦海深處。他淡淡說道:「恐怕查不出來吧……被查出來,就不叫『暗箭』了。」素盈見他迴避,頓生滿腹狐疑:「哥哥,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素颯反而微笑說:「我的秘密太多。娘娘問起來,自然坦誠相告。若是沒個準確的問題,我該抖露哪一個呢?」反正他是什麼也不會說。素盈不欲逼問,又叮嚀幾句才起身離開。

素颯靜靜地休息片刻,恍惚中又聽到金戈鐵馬颯沓廝殺,轉瞬之間,如雷的呼喝變成潮汐一般的悲號,一波又一波越來越弱,終於歸於死寂……素颯緊緊攥拳,關節咯咯的響起來。

一陣衣衫婆娑,平王、素沉與宰相來到他床前。素颯沖他們淺淺地笑了笑,要起身。眾人自然攔著,讓他卧床休息。平王三言兩語告訴他,這一回暗箭傷人引得龍顏震怒。皇后有言在先,令宰相明察,聖上便從她意思,責成宰相親自督辦。

素颯虛弱地向琚含玄客套幾句,琚相只是含笑連聲道:「好說。」幾個人圍繞兇案說了一會兒話,素沉與平王有事抽身出去,琚含玄又望著素颯,露出那種諱莫如深的笑意。

素颯心頭一顫,輕咳一聲道:「在下以為宵小之輩既然冷箭傷人,就不會留證待查。但見相爺如此自信,不知是否已經窺破真相?」

琚含玄面帶笑意,聲音也極和藹:「聖上與皇后一力催促,怎敢怠慢?事情的確查到一些。是否就是真相,現在還不好下結論。郡王是希望水落石出呢,還是希望再拖上幾日呢?」

他的笑容一瞬間變得另有含義,素颯忽覺遍體生寒。難道琚相竟已曉得底細?素颯只覺四肢無限沉重,頭腦也緩慢地無法轉動……是葯的緣故?偏偏這時候發作。在琚相眼前,即使平常也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全力應付。這時卻如此遲鈍,實在讓他痛恨自己。他緩緩深吸口氣,漠然問:「相爺此話怎講?」

琚含玄嗤的笑了一聲,「郡王對傷了自己的箭那麼有信心,以為絕不會追查出幕後兇手,心裡自然有底。我說的可對?」

素颯微微抿嘴,整張臉微妙地繃緊了。居然真的被他知道了……那來歷不明的箭,再尋常不過,卻又非同尋常——鐵簇的鍛造,樺木杆的直徑、長短、削磨法,鸛羽的粘漆、綁線,沒有任何一處與哪一家貴族完全相同。單憑一枝箭,誰也抓不住射箭的手。

「郡王親自周密準備,打算當日用來殺人的箭,當然不容他人看出蛛絲馬跡。傷了自己,別人追查起來自然也全無頭緒。」見素颯聽了全無反應,琚含玄搖頭笑道:「郡王帶著部下出生入死,反落重罪。親信全部陣亡,功勞卻被一個有通敵之嫌的白老三佔盡……恨得想殺他,也沒什麼奇怪。」

最後一線夕暉倏然隱沒,彷彿琚相一句話奪了天地之輝。

素颯沉默良久才在黑暗中幽幽說道:「我豈是爭功之輩?」聲音很低,被耳邊時常泛起的凄厲呼號湮沒——將軍!將軍一定要突出重圍,為我等報仇!

素颯臉色蒼白,接連深深呼吸,那令人頭疼欲裂的慘呼終於平息。那次他並沒有成功突圍,若非謝震奇襲敵營,淪為俘虜的他還不知是什麼下場。拜白信端所賜,三名與他歃血結拜的副將,死狀慘不忍睹,至今不能瞑目。白信端卻好端端回來領受金玉良田,還險些封侯進爵。

他不過是……代枉死的弟兄們出一口氣。不殺白信端,此恨難平!

不知怎地,殺心一起,素颯忽然又想起妹妹,想起以前一起在樹林里依偎靜坐。有次他曾說過,殺了白信默,除了讓我變成一個殺人兇手,什麼也不會改變……那時,將榮安公主輸給白信默,就是他遇到的了不得的挫折。如今,一切不復往昔……他已不記得這雙殺敵的手,染過多少人的血。再多一個罪有應得的白信端,何妨?

素颯轉眼望著琚含玄,冷笑道:「相爺如想置我於死地,就不會把話說到這步田地。既然相爺有意網開一面,不妨繼續說下去,素颯洗耳恭聽。」

「在戰場上馳騁幾遭,郡王反倒比年少時更有血性了。區區一個白信端而已,想除掉他,有的是辦法。何須親自涉險?」琚含玄輕蔑地譏誚道:「郡王漸漸與令妹不相似——皇后娘娘待人雖好,但任憑別人與她風風雨雨同舟共濟,她也不會輕信。郡王卻學會同身邊親信講『義氣』二字。不知該說你是越來越膽大,還是越來越魯莽。」

素颯怔了:是被狩獵那天的親隨出賣了嗎?暗箭一對,他們各執其一,誰得良機,誰就下手。但他後來卻找不見隨從。真是此人背叛?

「白信端也不是傻瓜,知道郡王到場,自然會遠遠避開——那一整天他與眾少年形影不離。但當日貴族的隨從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要他一一提防談何容易。」琚相口氣悠然,笑得竟有幾分開懷。「郡王自帶一箭,想親自手刃仇人,但也知道這需要十分湊巧的良機。可惜你的隨從變節,否則以他這麼擅長偽裝,或許真能伺機接近白信端,將其射殺。」

他拍拍額頭道:「郡王中箭之後又驚又痛,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自己箭壺中那枝一樣的箭遠遠射走,這倒也不錯。可惜被人看破一點,就不能算一場好戲。」

素颯默不作聲,琚含玄走到床頭拍了拍他的肩,又嘆道:「不過我還是很賞識郡王——你親執的那枝箭上沾毒,隨從所執的箭端無毒……用人不疑時也留防備,受他暗傷仍能保住性命,也非全屬僥倖。」

他娓娓道來彷彿親眼所見,素颯聽得半分脾氣也無。「是謝震親眼目睹,向宰相陳說?」素颯記得倒地不久就看見他。

琚含玄嘴角上揚,似笑非笑,「謝震對自己理不清頭緒的事,半個字也不會向人說。何況那時他只是趕巧路過。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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