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誤會

東宮太子榮歸,內宮外朝有些人以為辭舊迎新之機近在眼前。孰料天心難測。皇帝已經病得寸步難離玉屑宮,明明無力覽政,居然毫無放權之意。他不僅沒有表露出眾人期待的由太子監國的意向,甚至連十月十五的小春祭典,寧可空置帝席也不交給東宮代行。此時局面竟與東宮太子在前線時沒有分別,令一些大臣大失所望,有心勸皇帝讓東宮接手國政,卻又不敢貿然提出。萬一觸及逆鱗,擔上一個勸進的罪名非同小可。那些在皇帝面前說話有分量的人,譬如宰相,恰恰又是絕對不會提出這種建議的人。再如年輕的皇后,在皇帝跟前出的點子也是擲地有聲。坊間傳聞,皇帝對她厚愛有加,朝有所願,暮已成真。不見她得到離譜的好處,無非是因為她以不育自卑,不便在皇帝面前提些非分的要求。可她正是第二個絕不盼望東宮掌權的人。

形勢如此,那些以為改朝換代指日可待的人,難免陷入沮喪。渡過興奮期,朝政又是日復一日的輪迴,東宮身上那些閃耀的新氣象,彷彿也不是那麼耀眼了。東宮固然還是未來的皇帝,但這個「未來」的實現似乎還要經歷一番波折,是在一年半載還是三年五年,誰也不好說,一切取決於皇帝的病情。偏偏他的病情玄而又玄,有心的大臣用盡手段仍不得而知,便是宮中醫官和宮人有心相告,也說不出三長兩短。又或者上天垂跡,龍體康復,東宮即位遙遙無期也未可知。

為那叵測的前途,大小官員還有不少與東宮車馬往來,但也不敢十分招搖,以免事有翻覆反遭橫禍。

「人情冷暖,本來就是如此。你說能有什麼橫禍?」馮氏一邊聽丈夫分析,一邊繡花。

李懷英笑笑,「東宮無獨立之能,宰相非柱石之倚,皇后有育儲之心。這其中的變數還大得很。」

馮氏閑閑地笑道:「我弄不清你這些說法。好端端的東宮太子放在那裡,就算皇后再生一個皇子,也沒有撇開一個偉岸青年去立一個嬰孩的道理。」

「你們這些婦人,難免這樣想。」李懷英連連搖頭,「試問對宰相而言,襁褓中的嬰孩和一個偉岸青年,哪個看起來更聽話呢?」

馮氏以針搔頭,微哂道:「我是小婦人之見,你是大丈夫之識。可你這些高談闊論,也只能對著我這個婦人抖一抖。」說著她嘆息道:「那日曉得公主身份,你還說她一定會再來,至今也沒有再會。原以為,公主那樣賞識你的學問,這次總算遇到貴人。看來我也是痴心妄想。」她凝神綉了幾針,又飄忽道:「她曾經那樣形容宰相與皇后,不知整天周旋在他們之間,日子過得怎麼樣。」

「一介婦人,何勞你為公主擔心?」李懷英飲罷清茶,展卷讀書。馮氏不敢擾他,心裡憋著話,直到他放下書本才忙說:「我這個小婦人還有一事不明。就算皇后想要生個皇子,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何必說得那樣兇險?就算日後真立了一個稚童,只要是聖心所屬的皇家血脈,與我們這等小民有什麼關係?你一臉匹夫有責的樣子,我倒不明白了。」

李懷英靜靜地抿嘴一笑,並不答她。馮氏討個沒趣,哼一聲不再與他討論,轉身為他的茶續上水,忽然想到有一事一直伺機與他商量,今日正是良機。於是她又說:「說到皇后,我忽然想起,這個月里東洛郡王連著邀請了四五次,你怎麼愛理不理?難道你當自己是諸葛孔明,要人家親自三顧茅廬?」

「東洛郡王與真寧公主當面衝突。」李懷英喝著茶,口氣疏落,「我勢必只能投效其中一個。」

馮氏笑道:「這一次我可知道你的心思。真寧公主自己不開府,不收幕賓不養家臣,如果得到她提攜,自然是被引薦到東宮。」她頓了頓說:「我這個婦人免不了又要發愚見——公主雖然可親可愛,但黃鶴一去雲音杳杳。說到底我們與她非親非故,沒有道理為了等她的一聲差遣,將別人的誠意拒之門外……況且在我們看來,公主稀罕得很。在公主看來,世上稀罕的人才卻未必只有一個李懷英。她當日又沒有許諾一定提攜你,萬一是我們白日做夢,平白錯過了東洛郡王一番好意,豈不可惜?」

李懷英站起身,緩緩在書房裡走了幾步,「說到東洛郡王的為人,我也很欽佩。身為一等一的貴族而無門第偏見,已經十分難得了。」

話沒講完,書院一個老倌進來通報,說是東洛郡王府送來請柬。李懷英整理衣冠出去接了請柬迴轉,馮氏正翹首盼望。李懷英見請柬言辭較前幾次更為懇切,微微一笑,提筆立就一封回函。馮氏親自接過,交給老倌,讓他小心送到郡王府,轉頭向丈夫笑道:「是對是錯,總要邁一步才知道。」

真寧並沒有把李懷英拋到腦後。這天她稟明父親,便向東宮去找哥哥,找半天才發現哥哥在一處僻靜園裡望天。真寧笑嘻嘻跑過去拉住他的衣袖,問:「皇兄怎麼這樣閑?」

睿洵見是妹妹,苦笑道:「我能有多少事情做?」兄妹二人一邊閑話一邊往書房走。睿洵神情仍有些蕭索,迎面遇到東宮妃與抱著皇孫的宮女走來。見皇孫哭得撕心裂肺,睿洵蹙眉斥道:「怎麼哭成這樣?」乳母、宮女們連忙又是哄又是逗,小娃卻毫不領取,更加扯著喉嚨哭起來。睿洵見了連連搖頭:「一點兒也不像我。」

真寧與東宮妃敘過禮,也上去哄,但皇孫根本不將她幾句軟語放在眼裡。睿洵心情原就不好,此時沉下臉,一甩袖子先走。東宮妃見狀,眼圈立時紅了。一群宮女各個不敢做聲,皇孫嚎啕大哭就更顯得凄厲。真寧暗自吐吐舌頭,代東宮妃訓斥那些宮女道:「連個孩子也不會哄,要你們做什麼?殿下哭出個三長兩短,你們要如何交待?」

東宮妃用衣袖沾去睫上淚,冷笑道:「今日才覺得這兩父子像得很呢!」說罷昂首而去。真寧聽她的話蹊蹺,忙向宮女詢問始末。原來東宮側妃自從夏天回家,至今仍在娘家待產。東宮妃以為皇家血脈不宜在宮外生產,免得別有用心之人偷龍轉鳳,於是去丹茜宮請旨將側妃接回。皇后特意交待要見皇孫,東宮妃便一道帶了過去。怎料皇孫在丹茜宮喜笑顏開,一出丹茜宮又大哭大鬧,彷彿生離死別似的。

真寧聽了暗暗動怒,臉上卻笑嘻嘻,輕輕捏住皇孫的臉頰,柔聲道:「這糊塗孩子,才在丹茜宮住了幾天,該不會錯認了娘吧?」

「公主,不可!」乳母與宮女們驚得大聲阻攔,真寧卻笑眯眯地捏住皇孫的臉頰不放。皇孫被她掐疼了,想放聲大哭可咧不開嘴,掙扎支吾中竟止住啼哭,惶恐地看著真寧。真寧由始至終滿臉堆笑,像是與孩童玩鬧,皇孫的臉頰卻被她掐出一個紅印,旁邊宮女見了忍不住在心中叫苦。

真寧滿不在乎地點點頭:「不哭了!這才乖。」說完追她哥哥去了。

待真寧跑到書房,睿洵正坐在書案旁,托腮凝望案頭清供。房中寂寂,閑雜人已被他斥退。真寧細細審視,發現他盯著香爐出神。她走過去捧起香爐在他眼前繞:「在外面看過天,又在書房裡發獃……原來皇兄的眼睛還會轉。」睿洵笑著奪下香爐放好,真寧才注意到這個八寶香爐簇新,像沒有用過似的。頂上一顆琥珀核桃栩栩如生,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特別。她記得哥哥從不喜歡香啊煙啊之類,不知在桌上擺個沒用的傢伙有何玄機。她沒有興趣多問,笑著說:「皇兄為何愁眉不展?讓我猜猜,是不是因為國人只知有宰相,不知有儲君?」

她說得如此直接,睿洵神色一凜,瞪了妹妹一眼。

真寧依舊嬉皮笑臉:「皇兄不要急著讓我住嘴。我也只有一句話要說而已。我擅做主張,幫皇兄物色了一個難得的人才,今日此人雖然沉鬱下寮,但日後對皇兄一定大有裨益。」

睿洵失笑道:「宮中有你認識而我不知的人才嗎?」

「此人並非宮人,是明德書院一名塾師,姓李名懷英。」真寧信心十足地說:「他的見識卓爾不群,抱負遠大,膽量過人,實在值得一交。」

睿洵聽得認真,末了若有所思地向真寧笑道:「我問你,這個塾師,多大年紀?」真寧怔了怔,道:「約摸二十齣頭。」

「其人是風姿瀟洒,還是文質彬彬,還是二者兼有?」

真寧微微側目,回答道:「應該是書卷氣中有豪情。」

睿洵站起身,輕輕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說:「你自幼長在宮中,識人太少。但凡年輕書生,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命不凡。論談吐,他們的確能海闊天空地暢談。論見識,他們也能把大小事說得頭頭是道。但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秀才謀事,三年不成』?紙上談兵的書生,世上太多了。」

真寧被他說得無趣,漲紅了臉道:「這個人真的與眾不同。」

睿洵正色問:「老實講,覺得他與眾不同,是不是因為你屬意於他?」

「沒有的事!皇兄扯到哪裡去了?」真寧急了,「好心助你物色幫手,反被你取笑——我走了!」她匆忙轉身時撞了書案,那香爐沒有放穩,喀啷一聲摔在地上。

睿洵沒有立刻去拾,眼底神色卻泄露了關心。真寧將香爐撿起來,發現頂上的琥珀有道裂痕,「糟!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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