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宮女

信則在宮道上等了沒多久,就看到令柔提著一弔銅鈴沿道巡行而來。

夜間的提鈴人是最辛苦的宮人之一,每走幾步就要一上一下地震動鈴鐺,驚散宮廷中的妖孽凶靈。這麼走到黎明曙光再臨,她們才能休息。這差使最為勞累而且不吉,總是由犯了宮禁、被重重責罰的人擔任。信則以前也留心過這名與自己一樣,特意被素盈調回丹茜宮的宮女,但令柔長久以來無聲無息,素盈也彷彿把她遺忘。直到這天晚上,信則才見到封令柔的廬山真面——好像幽靈一樣安靜,不止臉龐有著病態的孱弱,目光也似虛無一般,不知最終輕飄飄落在何處。

得知中宮急召,她手裡的鈴鐺撲簌簌響起來。

「你在怕什麼?」信則問。讓她提鈴並非皇后親自指示,只是宮中勢利的人猜到她得罪了皇后,故意欺負她。但始終沒人能說得來她到底為什麼得罪了皇后。

令柔吐了口氣,將鈴鐺掛在最近的一叢花上,憂鬱地說:「大人有自信,奴婢沒有。」

夜已深,丹茜宮的燈火熄滅大半,殘光中的輪廓格外崔嵬。令柔忐忑不安地接近這黑魆魆的龐然大物,邁入宮門的一刻渾身一顫,好像感到自己活生生被它吞沒。

宮中珠簾垂地,閃亮的珠子折射出滿屋瑩瑩微光。皇后素盈安然坐在明燈旁翻閱一冊書薄。令柔大禮跪拜,靜靜地聽她發落。

「丹茜宮宮女封令柔,蒙中宮恩准離宮,自卯時至午時。」素盈把手中的卷簿放到一邊,「籍禁司一口咬定校對無誤,准條帶有皇后表記,確實出自中宮。可我不記得什麼時候給了你這樣的恩典。令柔,今天叫你來只是想問問,哪位皇后賜你出宮的准條?」

令柔咬了咬牙,一言不發。素盈輕盈地撥開珠簾走到她身邊,把手壓在她的肩上安慰道:「如果是公主強人所難,竄通偽造,倒也情有可原,我不會為難你。畢竟,你是我初入宮廷時很重要的老師。」

珠簾搖曳時晃動了滿室螢光,飄舞的光點讓令柔心慌意亂,身子也開始在素盈手下輕顫。「老師?」

素盈微笑道:「當然稱得上『老師』——白天是乖巧伶俐的宮女,事事為我著想,教我怎樣博得上位貴婦的歡心,教我怎樣在她們之間周旋,教我什麼時候應該閉嘴、什麼時候應該討巧……多虧你和婉微,我這個沒得到素氏真傳的傻丫頭,才知道宮廷里的人事和我娘家簡直是天壤之別——在家裡,長輩不喜歡太木訥的孩子;在這裡,大家都不喜歡太機靈的人。」她咯咯一笑,緩緩地繞著令柔一邊踱步一邊說:「更讓人受教的是,到了晚上,這麼貼心知己、善解人意的小宮女,就變成了屠夫,在我的茶水中做手腳……令柔,多虧與你日夜相處,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知道,宮廷是怎樣一個八面玲瓏的地方。為這,我該敬你一杯。」

她向角落裡頷首,一道影子從黑暗裡移動出來,把一碗清澈剔透的水捧到令柔面前。令柔見這人是宮正司的楊芳,大吃了一驚,端著茶碗不敢動彈。可是素盈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只得硬著頭皮仰脖喝盡。

「駱駝蓬泡的茶,好喝么?」素盈輕輕地說:「偶然少少服用一次並無大礙,稍多則令人產生幻覺、夢囈,更多則會窒息昏厥,超過了一定限量甚至會死。拜你所賜,我把所有癥狀都試過一遍,所幸沒有丟了性命。而我當面揭穿之後,婉微只是隨隨便便地笑了笑說,那東西在宮裡常用,沒什麼害處……你猜,這一碗裡面加了多少駱駝蓬呢?」

令柔渾身顫抖著落下眼淚,卻還是咬緊牙不置一詞。素盈嘆了口氣:「倔強又有什麼用呢?過一會兒你神志不清,我問什麼你都會回答。」她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令柔,陰森森說:「當年你和婉微不也是這樣,每晚等著我夢囈時抖露心跡么?」

「嘡啷」一聲,令柔手中的碗落在地上。「請娘娘賜奴婢一死。」

「我留你活到現在,不是為了把這些話說明白再讓你死。」素盈冷哼一聲,「我聽說你也來自太安,家中一直受到太安素氏關照,自小入宮侍奉素庶人。看樣子,素庶人死了,你又變成真寧公主的忠僕。」

令柔匍匐在地,把臉藏起來。但素盈拉起她,面對面厲聲說:「令柔!你是個聰明人,難道還沒有發現?你為她們盡忠,只是在害人、在冒險違反宮規!她們讓你做的事情不過是一錯再錯,難道你已經忠心到是非不分的地步?難道你獨自一人的時候,沒有為自己的罪孽害怕?」

令柔張了張口,猛然察覺舌頭開始麻木不聽使喚。她眼前變得昏暗,素盈的臉龐也化成一片模糊。

「棋局已經換了主人,責怪前人用過的棋子也沒有意義。」素盈緩了口氣,鄭重地說,「我饒恕你。但我很想知道,這一粒子是要為我效力、向我恕罪,還是執迷不悟,想隨離局的人而去。」

「娘娘……」令柔顫巍巍地笑了:「棋子無心,人有心。」

素盈變了臉色,霍的站起身,寒著臉道:「偽造中宮准條之罪,你已準備好?」

「並非偽造。」令柔昏昏然強辯:「那十張准條,是前代皇后格外開恩賜給我的。因故未用,交給公主作為悼念皇后的紀念。」她神智漸漸不清,忘了自稱奴婢。素盈並不揭穿,冷笑道:「她對你這麼好?賜你那麼多准條做什麼?」

這時,旁邊彷彿一團陰影似的楊芳忽然出聲:「娘娘請恕小人多嘴直言——娘娘不諳此道,只怕問到天亮,還是繁雜而無重點。請將此人交給小人,小人定不負娘娘所望。」

令柔的身子強烈地抖動一下,委頓在地。素盈見狀笑笑,說:「不必。茶也喝過了,讓她回去吧——明晚再來敘舊。」

信則架著令柔踉踉蹌蹌返回時,驚詫於素盈有如此冷血的一面。她冷冷地叮囑信則看牢令柔,不準其趁機自殺時,信則沒有想到令柔會有多大危險。但此刻,他幾乎要相信:這個宮女隨時都會倒地死去。

令柔腳下不成步法,被信則拖了一路,終於在她撇下鈴鐺的花叢邊摔倒,無意中扯斷了信則腰間的絛花,又鬆手摔飛到花叢中。信則正要去找,卻見遠遠來了幾個宮女,原來是宮女們遲遲沒有聽到鈴聲,來尋提鈴人。

她們向信則行了禮,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令柔。信則神色漠然,道:「這提鈴人竟然醉在路上,玩忽職守成何體統。先將她帶回去,牢牢看守,明日再罰——不準懈怠,以免她畏罪自盡,害大家一起擔待。」

宮女們慌忙七手八腳抬起令柔告辭。信則再去尋找絛花,無奈夜色昏暗,怎麼也找不到,只得離去。

令柔一直昏迷到第二天正午才轉醒,一睜眼就看到結拜姐姐之惠守在床前。之惠一臉焦慮地問到事情原委,令柔想來想去還是沒有告訴她。她對昨夜最後發生的事記得不大分明,心中雖然害怕,表面上卻裝作平平常常。

因她提鈴時醉酒,被罰去半年薪俸。令柔覺得這也沒有什麼,如果皇后就此小懲大戒,倒真是她的福氣。可是第二天晚上令柔歇班,素盈又找她喝茶。令柔一顆心頓時墜入無底深淵,硬著頭皮去了丹茜宮。第三天,第四天……七天之後,令柔忽然在白晝中看到已死的婉微來到面前。她驚得捂住胸口,一陣氣血翻騰,驟然昏厥。

之惠這一次來探望時,終於明白其中一定有重大的緣故。「令柔!你到底怎麼了?」她輕輕搖動著昏迷不醒的令柔。被她驚動,令柔忽然說起夢話:「駱駝蓬……素奉香,我們用得很小心,從來沒有想要傷害奉香的性命。」她說得流暢,就好像這句話鬱結在胸中好久,終於可以一口氣傾吐出來。

被稱為「素奉香」的人,史上只有一個。之惠怔了怔,泄氣地發現結拜妹妹隱藏的是一段要命的往事。

之惠前思後想,很快下定決心,要去丹茜宮走一趟。

素盈正在石榴樹旁抱著皇孫玩耍,得知針工房宋之惠求見時,想不起這人是誰,也想不出她有什麼事。直到之惠跪在石榴樹邊,素盈看了看這個宮女,又看了看熟悉的場景,才恍然大悟:「是你——丹茜宮移植石榴時,你來過。」

之惠見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乖覺地介面道:「石榴正是奴婢種植的。能得娘娘賞識,是奴婢的榮耀。」

「原來你叫宋之惠。」素盈點點頭,「今日為何求見?」

之惠低垂著頭,清晰地回答:「為封令柔。」

素盈的笑容消失不見,把懷中皇孫交給身邊女官,警惕地看著這個宮女,聽到她又說:「奴婢不知令柔所犯何罪,斗膽為她求情。」素盈覺得好笑:「你不知道她做了什麼,怎麼求情呢?再說,你?你有什麼資格要我饒她?」

「娘娘尊號『仁恭』,仁慈聖善,待人寬大。宮中眾人一向對娘娘的胸襟無比欽佩。在奴婢們眼中,娘娘就是淳厚的榜樣,為這緣故,奴婢才敢斗膽求情。」之惠連連叩首,又道:「奴婢與令柔是蓮子姐妹,發誓同甘共苦。如今令柔性命危在旦夕,奴婢即使要掉腦袋,也少不得為她求告一句。」

「危在旦夕?」素盈愣了一霎,這才知道駱駝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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