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不眠

真寧公主儀仗回宮之後,把自己關在寢宮內誰也不見。她這一次出宮回宮動作太大,連玉屑宮也被驚動。

素盈往玉屑宮侍奉晚膳時,自然而然地在第三個「可」字後面望了一眼,發現皇帝竟然站立在窗前。她腳下不由自主快了起來,三步兩步到他身邊。她喜出望外的神情一目了然,皇帝微笑著一手扶著窗欞,一手伸去挽她。可這一下他又站立不穩,素盈忙用身子支撐住他,宮女們七手八腳將皇帝攙回床上。他臉上的微笑變成尷尬,但很快又恢複了笑容。

「還以為總算有點起色……」皇帝輕輕嘆了一聲。

素盈一面坐在他身邊喂他進食,一面偷眼觀察他的臉色——他掙扎著起來這麼一趟,臉色又比往常更差。素盈寬慰說:「祛病如抽絲,陛下不必急在一時。」

皇帝吃了一點點東西就再也吃不下,反而說起真寧拒用晚膳,語氣中對素盈有少許責備。「動用全套儀仗,讓未成親的真寧公主暴露在百姓面前,這樣羞辱她,是你做得太過了。」

素盈知道皇帝偏愛公主,但還是倔強地說:「讓她蒙羞的是她自己——她如果還記得自己是沒成親的女孩兒,就不該跑到那年輕男子云集的地方。」

皇帝目光灼灼,素盈被他看得心虛,稍稍側了側身。心裡卻又想:真寧也以不著邊際的借口對素沉無理取鬧。這樣一想就覺得對她這種女孩子,教訓一下沒什麼不對。皇帝卻不以為然,說:「十來歲的女孩子整日困在宮中,對外面同齡男孩兒雲集的書院有所好奇,也不是多麼奇怪的事。況且她去開開眼界,也不算為非作歹。」

「陛下一直都知道?」素盈心中還有些不服氣,「陛下知道她在那書院里學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在我面前說出素氏和崔氏絕對不會教她的話,自然是那書院的影響。可是,偶爾會覺得,她的想法也很有趣。」皇帝握著素盈的手微笑起來,「她雖然性子不好,但是會成為一個有主見,與她兄姐完全不一樣的人——當父親的對一個女兒還能奢求什麼呢?」

素盈見他如此偏袒,只得緘口。

「你呀,是在嫉妒她。她的身份,她的膽量,她的冒失……」皇帝不疾不徐地說,「現在,她再也不能去那座書院,他們也不敢再接待私自離宮的公主。她甚至不能再離開宮廷——外面會有人認出她,還有可能傷害她。」他嘆了口氣,「可是,你把這個小東西跟自己關在一起,能管得住她么?」

素盈轉過身,口氣平淡:「陛下難道不覺得,為真寧挑選駙馬的時候到了嗎?」

皇帝靜靜地看著她,微微一笑:「是啊。」他答允得這麼爽快,素盈卻無法高興——最近實在太順利,無論她有什麼願望,他都為她實現。她不放心素颯,還不需要開口,他就輕判了。她不放心真寧,大略一提,他就同意把公主嫁出去……他是怎麼想的呢?

素盈凝視著他,目光漸漸飄忽,把頭輕輕靠在他肩上。是她付出代價的願望正在實現嗎?她決心再試一次——

「今晚讓我留下吧……」

他完全沒有任何反應。素盈想,他的包容還沒有讓他放棄固執。明天,明天就去把那些石榴樹拔掉。

可是他這時候說:「留下吧。」

素盈驚得撐起身看著他,他的目光清澈冷靜,與她對視時毫不動搖——這才是他的目光。素盈在這個剎那清楚地證實了自己的疑慮:他心裡一定有另一個信念,讓他能夠在表面上對她不斷妥協。

她釋然一笑,搖頭道:「妾一時任性,現在已後悔了。陛下身體剛剛有康復的跡象,妾不敢妨礙陛下休養。」說罷站起身,像往常一樣井井有條地安排皇帝休息。

這一天並不是什麼大日子,然而有很多人徹夜未睡。

真寧在自己的寢宮中又餓又恨無法成眠,暗暗發誓決不被素盈嚇倒,有機會一定要再出去,讓素盈再也無計可施。又不知道懷英先生和馮氏經過這一番鬧騰,對自己是何感想,還會不會歡迎她再一次出現……不會的,他們一定不會畏懼。他們是懂得許多道理的人。她還有很多疑問需要請教懷英先生呢!如果能明白懷英先生所通曉的學問,她一定可以變成一個和姐姐們不一樣的公主!

想起兩個姐姐,真寧又想起近來宮女們偷偷告訴她,天子和皇后要為她擇婿了。想到這個真寧就覺得噁心。像榮安姐姐那樣千挑萬選,歡天喜地地嫁人,不過是嫁給一個白信默而已。榮安是犯了傻,才沒發覺自己所託非人。現在又要讓另一個居心叵測的男人利用她高攀皇家血統?絕不!

她要走的,是另一種道路!

明德書院的後宅里,李懷英的夫人馮氏猶自嗟嘆:「那瑞兒姑娘,竟然是……唉!」李懷英仰面躺在床上,一雙手放在胸前,十指像撫琴一般,悠閑地輕輕在被子上摩挲。好半天他才說:「瑞兒姑娘平常是怎麼說她家裡的事?好像聽你說過,她提到家裡父親卧病,後母生性懦弱卻想要霸佔家產,還有一個陰險的管家在一旁覬覦?」他臉上綻放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呵!她還說過什麼呢?」

馮氏反正睡不著,將真寧數次來時說過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丈夫。李懷英默默聽著,偶爾點點頭。末了馮氏惋惜道:「挺好的一位小姐,竟然是公主……只怕以後再見不到了。」

李懷英卻笑道:「等著吧!她還會來的。」

邕王府里也有一盞孤燈遲遲不滅。邕王在燈旁悠閑地翻閱書籍,時不時拿書中的典故向崔落霞請教幾句。書案前跪著世子,他們兩人卻視而不見。世子平心靜氣地聽他們談天說地,明明已經跪了很久,卻沒有一絲怨色。

邕王看完了一本書,問兒子:「知道為什麼罰你嗎?」

世子恭敬地回答:「因為孩兒在郡主面前多言。」

「你面對野狗的時候,知道不能輕舉妄動。但面對人的時候卻忘了謹慎,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判斷力。」邕王溫和地說,「她看起來不像野狗那樣兇殘,但她是素氏。你尚未出世時,她學的東西已經比你更圓滑複雜。」

崔落霞神情凝重,也說道:「世子可知,大約就是三年前的這個時候,那個女人殺死了自己懷孕的妹妹。不久之後,陷害了當時的皇后——那時她不過是個沒進過宮門的年輕女子。」世子與邕王都吃了一驚,崔落霞接著又道:「德昌郡主的妹妹為了報復郡主及其生母,在入宮參選之前毒害郡主。她入宮的妹妹也很有手腕,不過幾個月就得到聖上逾制臨幸,進而有了身孕。東平郡王,也就是如今的平王對這個小女兒滿懷希望,對郡主受害一事隻字不提。郡主嫁了宰相次子,一直隱忍不發,但是一出手就要了妹妹的性命,令其父願望落空,還把罪證隱隱地指向了當時的皇后。」

她想起往事,不住感慨,「娘娘被廢之前已經大約知道事情本末,但是跟別人說是死者在宮外的姐姐所為,誰會相信呢?而且她又是相府的兒媳,娘娘鞭長莫及,當日所處的境地複雜,根本無法與相府反目,竟硬硬地吃了這個虧,草草地找了替罪羊——是郡主的親姐姐。原意是報復這一家人,更想不到郡主越發大膽,險勝一次還不罷手,居然為宮裡的另一個姐姐出謀劃策,將娘娘也陷害了。」

她搖頭嘆道:「那女人像無處施展的野藤,野心極大!給她一個縫隙,她就會破壁而出,肆無忌憚地蔓延——不是為了實現什麼宏圖偉業,只是為了證明她有能力做到。」

邕王端坐細聽,末了,肅容沉吟道:「如此說來,這人在素氏當中也是個奇人……」

「殿下如想韜光養晦,最好不要與此人有瓜葛。」崔落霞徐徐說,「誰能控制野藤的長勢呢?」

世子認真地聽了她的話,點了點頭,卻見父親的神色不似平常。父子二人各自回房就寢之前,世子忍不住仰頭問父親:「素氏的女人當真那麼狠毒嗎?母妃可不是這樣。父王的母親也不是吧?」

持燈徐行的邕王頓住腳步,僵硬的身影一動不動,像被一雙無形的手牢牢抓住肩膀。他轉身蹲在兒子身邊時,臉色在月光下顯得那麼蒼白,似乎想起什麼可怕的事。「你的母妃和我母親襄妃娘娘,的確與『心狠手辣』毫不沾邊,她們連保護年幼的孩子也很難做到。」

他的聲音溫軟,像在敘述無關痛癢的點滴回憶,「秀王死的那一天,我親眼看見長槍刺穿他的胸膛……我想,也許是夢,像我過去的夢境一樣,深受父皇寵愛的深凜哥哥死了。但是這裡很疼。」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頭,說:「痛楚提醒我不是夢境——我的母親,襄妃娘娘站在我身後,緊盯著秀王的屍身,雙手用力抓著我的肩膀,指甲幾乎陷入我的肉里。後來她問我,『你能做到嗎?殺死自己的兄弟,還名正言順受人敬仰。』我說不能。她說,『皇座上那人能夠做到。你離開京城吧,越遠越好。我不希望你成為下一個冤死的墊腳石。』她只能用這法子保我的命。那時候我十二歲,帶著少得可憐的隨從,像被流放一樣前往藩地。」

世子柔軟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邕王又說:「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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