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對立

邕王攜子狩獵的那天清晨,下了一整夜的綿綿細雨悄然消弭。世子興緻很高,他頭天得到了皇后賞賜的小馬和平王贈送的全套鞍具,忍不住孩子喜歡新鮮的心性,一大早起來親自扣轡頭掛鞍韉。

邕王原本不打算在京城做出顯眼的事,但平王之子素沉盛情相邀,他也不好拒絕,然而始終不願太張揚,隨便叫了幾個好身手的家人與他同行,隨身物品也盡量精簡,一心想著早去早回。

素沉上門的時候,見邕王身邊只有十二三人,悄悄向身邊的領隊遞個眼色,那領隊趁主人們寒暄之際退了出去。待邕王整隊出發時,發現素沉一行也不過十個人,笑道:「郡王貴為國中第一等的貴族子弟,出遊也這樣簡樸,實在難得。」

素沉來時帶著二三十個人,料到自己遣回大半隨從之舉瞞不過他,便泰然自若地回答:「殿下領隊,在下豈敢僭越。」這話換別人講,免不了有三分刻意。但素沉的聲音態度一向淳實,自他口中說來也似發自肺腑。邕王聽了微微一笑,叮囑同行諸人靜靜前行不可擾民,一直到出了城門才縱情策馬飛馳。

平王獵苑雖然不能與皇家相比,在京城近郊也屬難得之大。邕王上京時曾經路過,早知道其中茂林甘泉堪比名勝,這天當然大大讚嘆一番。素沉也早打聽過,知道邕王性情恬淡不喜狩獵,年幼的世子雖有豪情,可腕力臂力都有限,還沒有獵過龐然大物。因此平王命人搜羅了許多野雞野兔等小獵物,散布在獵苑內,又早早將一處幽雅的小亭收拾乾淨。素沉陪邕王父子盡情追逐了半日,晌午時分領他們在亭內小憩。

這時,林間那層淡薄的霧氣在漸漸明朗的陽光下飄逸,四處瀰漫著土與葉的清香氣息,一道清流在亭邊蜿蜒遠去,流水淙淙,鳥鳴清幽。邕王頓覺心曠神怡,命人斟酒與素沉對飲。

他們才休息了不到一刻,忽然聽遠處一陣喧鬧越來越接近。邕王侍從們立刻排開架勢嚴陣以待,素沉也不明所以,大為尷尬。

不一會兒,一隻鹿向他們跑來,一隊人馬追逐著它,旋風般卷到了眼前。素沉一見那些衣著華麗的少年貴族,就不住蹙眉。而那些少年卻對他們視若無睹,追逐著鹿從亭子邊呼嘯而過。

鹿早已驚慌失措,不一會兒又慌張地轉向轉了回來,見這裡有邕王等眾多人馬,又掉頭亂跑。世子一直好奇地張望,這時忽地抓起手邊的弓,搭了兩支箭在弦上,一鬆手,那鹿兩條後腿就各中了一箭。他在電光火石之間露了這樣一手,連素沉身邊老練的獵手們也齊齊地大聲喝彩,上前為他活捉了那頭鹿。

那些少年貴族正在引弓,卻被一個孩童得手,不由詫異地紛紛勒馬。

邕王見兒子並沒有顯露出十分得意的神色,這才讚許地向他點點頭,又轉眼去打量那些少年。其中一個年輕英俊的公子看見素沉後「咦」了一聲,連忙跳下來施禮:「大哥今天怎麼有興緻出獵?」

邕王見這公子相貌出眾,便和顏悅色地問素沉:「難道這位就是蘭陵郡王?」

素沉忙回答:「蘭陵郡王至今仍在府中閉門思過。這是在下的妹婿,相府的二公子云垂。此地旁邊就是聖上賜給宰相的獵苑。狩獵時追逐獵物越過了界是常有的事,只是親家之間從來不計較這些。未料到今天因此擾了殿下雅興,萬望殿下恕罪。」

邕王聽素沉話中的意思與相府十分親密。他原本就無意追究,又見眾少年各個不似尋常出身,笑著做個順水人情,邀他們一起飲酒休息。

那些年輕人也不推辭,一起下馬謝過東道。唯獨雲垂見亭子狹小,力邀邕王到旁邊的相府林地中一處連亭。邕王不願與他家牽連,婉言推辭。雲垂也不勉強,命人鋪開氈子席地而坐。一群人分了高低主次,雲垂想到自己無官無職,在這裡是客,就坐到了後面。有幾個同行的人敬他是宰相次子、素沉的妹夫,讓他往前面去,但云垂一向不以為意,隨便坐在末位也自得其樂。

邕王細細打量一遍,慨嘆道:「離京多年,面孔都生了。」旋即問起眾人的姓名來歷。一問才知:前面坐的多是素氏,既有在京官員,也有後族子弟。其中一位衣飾極其華美的,是恭嬪與景嬪的親弟弟,身邊親隨和應用之物竟比素沉還豐厚許多。還有一個少言寡語的是安嬪的遠房堂弟,與邕王妃也沾親,邕王連忙讓世子與這位表舅見禮。問到後面已經沒有顯赫官職,但邕王臉上始終沒有半分輕慢的神色。雲垂坐在最後,看在眼裡不住暗暗點頭,對邕王添了幾分敬重。

所有人報過家門,邕王才為難地笑道:「政令原是不許藩王與京官結交。本王也未想到諸位竟有這樣大的來歷,實在不便多加盤桓,不如這就告辭了。」說著起身要走。

素沉急忙挽留,那些年輕人也無所謂似的笑道:「殿下這樣說未免不近人情。我們難得遇到殿下,剛剛心生仰慕,殿下三言兩語就要打發,實在大傷人心。就算是政令,也不是不能變通。」又有人趁機說:「皇后娘娘賜獵,又有郡王和相爺的公子作陪,就算有人追問起來,自然有法子交待。殿下這麼謹小慎微,傳出去反而讓人疑心。痛痛快快飲上三巡,豈不強過庸人自擾?」

邕王一向知道京中素氏行為不端,眼看他們這樣輕浮,更覺得身為皇后長兄的素沉難能可貴。他也有意與素沉表示親近,在素沉再次挽留時道聲「恭敬不如從命」。

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談天說地,漸漸聊得起勁。世子不能陪著喝,得到他父親的許可就獨自去林中玩。他走了不多遠發現一隻野兔,一邊追一邊也記了路,可是林中來來去去都是差不多的樹木,三轉兩轉就迷失了方向,越走越遠。

邕王等了一陣不見世子回來,有點著急,命人四下散開去尋找。他尤其擔心這個獨子,自己也騎了馬去找,一直走到平王與宰相兩家獵苑的交界處,也沒有看見兒子蹤影。他正想返回,卻聽見不遠處有野獸威嚇人的咆聲。邕王的直覺覺得是兒子遇險,忙偱聲過去,果然見一隻兇悍的大野狗在世子幾步遠的地方虎視眈眈。世子手裡握著短刀,卻沒動彈。一人一狗都不敢輕易攻擊對方。

邕王急忙拿出弓箭,一箭還未射出,從旁已有一枝銀箭「嗖」的射穿了野狗的脖子。邕王快步上前拉住兒子,見世子毫髮無傷,才放下心來尋找射箭之人。

一個穿著紫色獵裝的女人牽了一匹白馬,從樹叢里走出來。邕王一見愣了:那女人眉目如畫,一雙眼睛特別明亮,像會閃光似的。那件獵裝的紫色並不十分雅緻,可是穿在她身上也格外好看,更襯得膚白如雪。

她見到邕王也愣了一下,不再往前走,就在原地大大方方地施禮。世子認得這是在丹茜宮見過的德昌郡主,連聲道謝。

素瀾沒想到偶爾跑出來騎馬會遇到這樣一幕,見世子手握明晃晃的短刀,遠遠地笑著問:「世子持有利刃,為什麼不進攻呢?」

世子收起短刀,一字一句地回答:「可我沒有殺死它的把握。激怒一隻無法殺死的野獸,不是明智之舉。」素瀾心頭晃過一種熟悉之感,記得崔落花也教過她同樣的話。她莞爾向邕王道:「殿下自這裡向南,不需幾步就可以回到平王獵苑。」說罷兩人四目相對僵立片刻。

素瀾欠身施禮,牽著馬轉身離開,邊走邊想:邕王雙目精華暗斂,方才挽弓欲射的一剎銳氣逼人。果然是皇帝的手足,不僅有十分人才,深藏不露的功夫也了得。可惜他只是京中過客,不然與他結交倒也有趣。想著回頭望了一眼,恰好撞上邕王也回頭望她。

這一個回眸讓邕王想起了丹茜宮中驚鴻一瞥,原來就是她。他不便請教人家女眷的來歷,問兒子又只知道是德昌郡主,卻說不出德昌郡主是哪一家出身。他心裡帶了一個大大的疑團與素沉等人會合,提起這一場虛驚,大家才笑道:「原來是郡王的妹妹,琚兄的賢內助——殺只野狗對那位夫人不過是牛刀小試,正經出獵時,指揮調遣人馬、打虎殺熊獵鹿都不在話下。威風機智,讓我們這些男兒都無地自容呢。」

雲垂聽了心裡不大自在,只陪著微微笑了一下。邕王謙謙有禮地贊一句:「琚公子之福真令人羨慕。如此說來,尊夫人算一位女傑,若是生為男兒,真讓人有心結交。」

雲垂淡淡地說了聲:「這樣的女人在素氏也不稀奇,何況拙荊原本是娘家用心栽培的。嫁入我們這等人家,倒是陰差陽錯可惜她了。」旁人不好說什麼,素沉出來圓場道:「秋日晝短,這麼一折騰,眼看天色不早。殿下與世子又經歷一場虛驚,不如早些回城。」眾人連聲應諾,結伴回家。

去時不過二十來人,回時卻變成了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他們走在路上不免引人注目。邕王向來不喜歡被人關注,覺得十分不自在,偏偏那些素氏少年驕縱慣了,飛鷹獵犬又熱鬧得不得了。他們一群人走在大街上,迎面忽然撞上一隊儀仗,雙方僵持住誰也動彈不得。儀衛中負責清道的兩人知道這一班都是貴族子弟,也不願得罪,反而是原本不需避讓的邕王不願在京城中多事,沒有聲張就挽了韁繩側身一旁。這一來又被那些貴族少年輕視了幾分,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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