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書生

邕王覲見的這一天,崔落花並沒有得閑。她一早就宣布,邕王覲見時她要在丹茜宮陪伴皇后。但是到了當日,她只是靜靜地坐在自己住處,靜靜地等著。

很快一名宮女進來報告說,真寧公主偷偷溜出寢宮。

崔落花笑笑,也動身了。為了弄明白真寧緣何頻頻出宮,她已經等了好幾天。

大概是因為常常得逞,真寧公主並沒有十分謹慎地掩飾行跡。她換了一身普通衣裝,拿著宮女印信在籍禁司記錄,然後歡歡喜喜地走出宮門。

待她走出去幾十步,崔落花才不動聲色地到籍禁司記名,看到自己上面那一條所記的是「丹茜宮宮女封令柔,蒙中宮恩准離宮,自卯時至午時」,出入一欄記著「卯時三刻出」。

崔落花不知封令柔是何許人也,只知道此人絕不是皇后身邊的高位女官。想不到區區一個卑微宮女,竟然敢竄通公主偽造皇后諭令。她將那名字記在心裡,自己也緊隨著真寧出宮。

真寧一路腳步輕快,卻不怎麼彷徨,顯然早已輕車熟路。崔落花難得出宮一次,也無心留意周圍繁華,雙眼緊盯著真寧,遙遙地跟著她來到一處幽靜院落的外牆。

真寧毫不遲疑地找到側門,敲了敲門,與應門的人笑嘻嘻打過招呼就走了進去。崔落花等了一會兒不見她出來,又見這宅邸清靜肅穆,依稀有點印象卻不記得是何處,索性沿著圍牆繞到正面一探究竟。

走到大門前,她仰頭一看——宏闊的大門上高掛匾額,題著「明德書院」四字,門前立著一塊石碑,記明建立書院始末。與心中所想一樣:這裡是朝廷設立的一座公學。崔落花深深蹙眉,不知真寧公主到公學做什麼。她繞著書院走了一周,見書院還有兩處供雜役和訪客出入的側門。她猜真寧出入的地方與書院後宅相通,更加不明白公主與書院有何瓜葛。疑惑之中走回那旁門,在一棵老楊樹後靜候。

一直等了將近兩個時辰,那道旁門又「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年輕婦人送真寧走出來。崔落花忙隱身樹後,偷偷看那婦人:她至多十八九歲,面目透著八分靈氣,打扮卻平常得很。

周圍極為僻靜,崔落花稍微用心就聽到她們的交談。婦人很關切地問真寧:「一次又一次這樣跑出來,遲早要被你家裡的人知道。被你後母發現,不會為難你嗎?」真寧笑嘻嘻回答:「不是說過了?我家裡以前有個飛揚跋扈的姐姐,人人都對她敬而遠之。現在我只要裝出她那種樣子,大家都以為我跟她小時候一樣,見了我退避三舍還來不及呢。後母最不喜歡的就是我那個姐姐,看我現在也是這樣子,平常根本不願意多理我——我現在的日子清靜得很。」她頓了頓又道:「再說,為了聽懷英先生講學,就算被她罵幾句又能怎樣?」

崔落花聽公主的口氣中充滿嚮往,心裡越發好奇。又聽公主繼續說:「至今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已經令我深深折服。如果有朝一日能促膝長談,可以死而無憾了!」真寧說著忽然察覺失言,拉起婦人的手笑道:「小女不知深淺,竟然在夫人面前這樣議論尊夫,夫人可不要見怪。」

年輕的婦人絲毫沒有慍色,只是叮囑真寧回家路上小心。真寧道了謝,看看時間不早,匆匆沿原路返回。

崔落花所持令牌的時辰限制尚早,有意在這裡多流連一會兒。恰好見一個年輕男子走到那婦人身邊,側身站立問:「走了?」

這聲音柔和悅耳,崔落花不禁探頭看了看,見他的背影十分挺拔,又見年輕婦人與他神態親密,尋思這就是真寧所說的「懷英先生」。然而令真寧無比心服的是一個剛剛弱冠的年輕人,實在出乎崔落花的意料。

「女孩子在後院偷聽授課,是不是有些不妥呢?」他的口氣有些不確定。

他夫人笑道:「有何不妥?如果我當初不是偷學,又怎麼會認識你?我看瑞兒小姐聰明穎慧,虛心向學又有教養,如果能在我們書院里覓得佳偶,也算一段佳話。」

「這正是我擔心的。」懷英先生嘆息:「這位小姐如果真像你說的氣度不凡,定是名門之後。我朝門第之見極深,一般公學子弟如何能匹配名門?至今我們也不知她到底是哪戶人家的小姐,不要誤人才好。她這樣渴求學問,我不忍拒之門外,只是……你可千萬不要節外生枝,亂點鴛鴦。」

他們夫婦二人一邊說著一邊掩門離去。崔落花聽了這些話,從藏身處走出來一聲冷笑。誰知那婦人並沒有走,聽到動靜又開了門向外一看,一眼就看見崔落花。崔落花被她發現,爽性大方地頷首致禮。

年輕婦人疑惑地問:「請問這位夫人有事么?」崔落花謙謙一笑:「為我家小公子而來。」年輕婦人指點道:「若是尋人,可以去西門讓他們通報尋找。」她態度溫和,崔落花也將表情放和緩,搖搖頭說:「我家小公子一心想要入書院讀書,我是代替我家夫人前來一看究竟。」

年輕婦人仔細打量崔落花,見她氣質高貴,談吐文雅,心中不怎麼戒備,大開了門道:「夫人若不嫌棄,請進來容愚婦奉一杯清茶。」這話正合崔落花心意,稍稍推辭就隨她走進去。

小門裡面是書院後宅,地方十分寬敞潔凈,又廣植花木,空氣芳香令人心曠神怡。崔落花暗暗讚歎這裡環境優美,與那年輕婦人進屋坐定之後,先恭維了幾句。年輕婦人十分受用,很快奉上香茗款款說道:「外子正是書院塾師,夫人若有疑惑,不妨讓他來為您分解。」崔落花正有意與李懷英見一見,忙道謝。

北國男女之防原本不是十分嚴苛,但李懷英入室之後態度十分謹慎,眼睛一刻也不隨便亂瞟,說話也有分寸。崔落花見這年輕人不過二十齣頭,樣貌只能說是端正清秀,可是如此沉穩令人心生敬重,由此也不難解釋真寧為何對他那麼嘆服。隨便攀談時,她得知李懷英原來是太學當中的佼佼者。國家早在百餘年前就允許各地才子入太學,結果到先帝時代太學生已經多達兩千,太學子弟也難以盡數為官。李懷英沒有高貴出身,去年便出了太學成親,之後不久又到明德書院講學。

儘管只是片刻閑聊,崔落花已從李懷英口中抓住些許危險的苗頭。她放下茶盞,面帶憂色:「其實我們府中早為小公子請了塾師。那是頗有家學淵源的一位先生。但是不知為何,小公子不喜歡在家中用功,一定要來公學就讀。李先生覺得,公學與家學,何者優,何者劣?」

李懷英肅容回答:「家學常常要靠幾代甚至十幾代人的努力,才能成氣候。單是這『持之以恆』一樣,已經令人欽佩。天下大亂的時候,學校也許難以維持,但家學卻能夠子承父業,將學問傳承下去。這是對國家的貢獻,又是一樣令人仰重的。又或者家族胸襟博大,文人名士競相投奔,學問又能互相促進,久而久之則成地方學派,對於學問的精進和沿襲,作用之大不可輕視。此三樣足可標為偉績。」

崔落花也是世家出身,聽了他的話很是稱心,連連點頭。

李懷英又侃侃而談:「但公學有另外的好處。家學之內思路有限,偶爾有新念頭,要被斥為不合學派傳統,因此未免單調。公學學子來自五湖四海,俊才雲集,競相討論相得益彰,眼界與想法都更為開闊,處事態度也更有生機。」

崔落花一邊聽一邊觀察,心中暗笑他畢竟年輕天真,輕輕說:「年輕人有這種信心是很好。如果說家學不及公學子弟的眼界,那為什麼朝堂上世家子弟多,公學子弟少呢?」

李懷英笑道:「朝堂之上孰多孰少,只能說朝廷用人有偏廢,怎麼能說明學問的高低呢?」

「先生的意思是,世家子弟都是仗勢而入,尸位素餐,只有公學子弟才是以才授職,雖少猶精?」

李懷英變了臉色,他的夫人忙上前圓場:「哪裡有這麼嚴重呀。懷英,時候不早,你是不是該去前面看看了?」

崔落花沒有更多話想問,也匆匆道謝告辭,心裡卻對這一次會晤警覺起來。

素盈得知真寧公主出宮是去公學,少少地驚疑了一下,但也沒有像崔落花那般憂心忡忡。她若有所思地問:「那個塾師,依你來看,真寧是不是對他……」

「這倒沒有。」崔落花忙說,「似乎公主只是去聽他講學,連面也沒有見過。這恰是臣最擔心的。」

素盈手裡拿著一根發簪,不住地在自己手背上輕輕敲,心中暗暗地想:真寧只是去偷聽,就學會在聖上面前議論宰相的長短……那麼公學裡的學生,平日都學些什麼呢?誹謗朝政嗎?

崔落花眉頭緊鎖,沉聲道:「公學子弟妄想動搖世家,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不過他們勢單力薄,從來沒有得逞的機會。公主貴為皇家血脈,受到他們教唆始終不是好事……」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崔秉儀想得那麼長遠,實在太多慮了。」素盈的眼睛輕輕從崔落花臉上掃過,將金簪插到發間,悠悠地說:「區區一介書生,能有多大能耐?」

崔落花不便多言,小心地問:「那麼,叫做封令柔的宮女該如何處置?」

素盈柔柔地笑了笑,「暫時裝作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