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將軍

龍驤回京之後第五天,聖諭一道將他提入宮中。

素颯知道這次面聖定是妹妹周旋的結果,但他卻沒想到,入宮之後徑直被領入丹茜宮。

素盈一早等候,見哥哥風儀依舊,顯然在囹圄之中沒有受到委屈。兄妹二人相視一笑,並沒有像素颯第一次從戰場歸來時說那麼多的話。

素盈執起哥哥的手,說:「聖上連日批閱奏章,剛才又不舒服,不能召見哥哥了。」她猜,皇帝如果已經看過謝震的密奏,就不會像她這般惶惶,也許根本沒有打算親見素颯。為龍驤將軍斷罪,是京中最新的熱門話題。在這當口,他總是靜觀其變,不會挺身而出。

素盈輕輕地吁了口氣,笑笑說:「我還記得,數年之前,哥哥曾經憤憤地向我描述廢后的親族,說他們尸位素餐,早該被人取代。」平心而論,素盈並不認為廢后的父兄一無是處。他們佔了「後家」這樣惹眼的位置,別人總以為他們成功得太過輕巧,因此他們一次失誤就被認為罪該萬死。

「後家會變,從太安素氏變成了東平素氏,但人們看待後家的微妙態度不會變,如今輪到龍驤將軍受人指摘。」她說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素盈知道父親平王為素颯廣為遊說,但她聽說,有些剛正不阿的官員力主依律斷罪——那可是死罪。皇后深深掛心這場關於龍驤將軍的爭論,身邊當然不乏為她張羅的人。素盈每天都能聽到數條不利於哥哥的消息:有人說,龍驤將軍乃皇后親兄。有人又說,敗軍之將難以常法論斷,當從軍法論處。軍法就事不就人,史書上也寫著「孫武教戰,亦斬宮嬪」不是嗎?有人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朝敗績就斬將領,日後何來統軍之人?立刻有人反駁說,失陣之罪,依法當死,一朝為人曲法,日後何來奉法之人?

如此種種言論塵囂直上。朝臣喜歡互相攻訐,一個話題會漸漸散開漣漪,變成他們的戰爭。素盈原想看看有多少人覺得後家之勢不足以自保,發出她未曾考慮到的尖刻言論,但她漸漸失去了作壁上觀的心情。

素颯一躬身道:「微臣連累娘娘擔憂,罪該萬死……」

素盈微笑著搖搖頭,又說:「那天謝震提到前線,似乎別有隱情。哥哥可有話想要我轉陳聖上?」

素颯見宮內並無旁人,低聲道:「軍中有人通敵。」

他的口氣如此輕易,彷彿是一件不稀罕的事情,但素盈卻怔住。

她原本想,也許東宮濫用權威、樹立私黨,或者藉機勾結地方,又或者縱容軍隊惡行惹出了大亂子。她全力提防的是東宮,沒想到謝震與素颯擔心的事卻大相徑庭。

素盈轉念又思忖通敵之說是否可信。明明是同一支軍隊,甚至與素颯的配合更加默契,但卻沒能在他的帶領下獲得勝利,而另一個沒有很多經驗的人,帶領他的隊伍連連告捷。這事情發生在任何一個驕傲的男人身上,都足夠傷人。傷害常常會影響他們的判斷力。

素盈安靜地注視著自己的哥哥,素颯泰然自若,眼神依舊冷銳沉著——他不是一個會因挫敗失去理智的人。

素盈徐徐道:「真有這種事?東宮挂帥後,哥哥應該向他稟明。」

素颯的嘴角冷冷地上揚,「我與謝震都向他提過。不然,我們怎麼會離開戰場回到京城?」

他提到的話題完全不是素盈日常接洽的事務,她的反應稍有些遲鈍。但素颯的態度毫不隱晦,她心中猛然一沉,深覺不可思議,蹙眉問:「哥哥是說,東宮有意包庇此事?」

素颯寒著臉道:「我手下有五個得力的人。其中一個也是東宮推薦的——當初東宮薦舉我領兵時,他也一起從軍,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十分儘力。但他與東宮關係過於深厚,我一直不敢特別重用。兩軍交戰連連失利,敗得太蹊蹺。我曾經懷疑有內奸,但沒有疑心他。直到被謝震劫營相救之後,想起種種蛛絲馬跡,我才疑心那人就是姦細。」

「為何不立即除掉?」

「我還沒有找到切實證物,東宮已經到戰場了。」素颯說,「我向他提過此事,但那人迄今仍然毫髮無傷。」

他頓了頓,又說:「東宮用兵極狠。對我十分忠誠的四個將軍,被他任意安排,危急之戰不是前鋒就是斷後,已經先後陣亡。盛樂公主與謝震被支回京城,陣前已無我的親黨故交。龍驤將軍麾下精銳交由東宮差遣,全滅也只是早晚之間。」

素盈想要寬慰,素颯又咬牙道:「為與後家傾軋,包庇姦細、糟踐兵卒……孰不可忍。娘娘應該知道,包庇姦細與通敵同罪。這樣的儲君與國賊有什麼不同?想到這個國家將要交到此人手上,真是令人心悸。」

「哥哥!」素盈連忙出聲打斷他,「就算有十成把握,也不能輕易到聖上面前指控東宮,何況此事證據渺茫。也許姦細另有其人,東宮只是對那個人格外偏袒,還算不上包庇姦細呢!」說到這裡,她心裡突突跳了幾下,暗自想:謝震該不會已經貿然在密奏中揭發東宮吧?

她定了定心神,從容說:「不妥善處置,容易被他反將一軍——誣陷儲君犯了通敵重罪,這樣的罪名又有誰擔當得起?」她見素颯憤恨難平,又道:「眼下頭等大事,還要說如何為哥哥開脫。」

素颯黯然道:「過堂聽審,我並不十分為難。假設皇恩浩蕩留我偷生,日後面對那四位將軍的家眷,才令人慚愧。」

素盈還想再安慰幾句,忽然來了一名宦官,說是皇帝方才醒來,此刻召見龍驤將軍。

素颯臨走時以大禮拜別,素盈忙去攙扶。素颯在她相攙時,用很低的聲音說:「我剛才說的那個人,叫做白信端——信默的弟弟……」

素盈「啊」一聲呆在當場,心裡萬千個念頭亂轉。恍然想起自己也曾見過此人,那並不是愉快的回憶。以白家和東宮的淵源來看,她也明白這個白信端無疑是東宮放在素颯身邊的人。但白家縱然無賴,已經貴為皇親國戚,說他們家出了姦細,任誰聽來也覺得不大可信。她連忙在哥哥耳邊叮囑,讓他仔細留意皇帝口風,千萬不要再輕易提起東宮的事。

待素颯走後,她又吩咐宮中一個機靈的宮女去玉屑宮觀察動靜,讓她請潘公公有空閑時來丹茜宮一趟。過了不一會兒,那宮女就回來說召見已畢,龍驤將軍已被放還京師獄。又說潘公公走不開,向皇后娘娘問安,請皇后娘娘寬心。

素盈覺得召見如此短暫,大約皇帝只是聊表心意,沒有什麼需要擔憂的。

第二天,皇帝以重陽大節將近的緣故,下詔曲赦京師死罪以下,放他們歸家團聚。九月恰是錄囚之際,他又決定隔日在宏德殿親錄京師滯獄重囚十餘人,其中也有龍驤將軍素颯。

皇帝卧病已有一段時日,以赦免之舉積德祈福並不令人意外。但親錄囚徒對病體來說,未免太過勉強。況且龍驤將軍出現在其中,讓不少人心存疑竇。有人規諫,以為此時錄囚無益龍體,更有人乾脆指出龍驤之獄尚未定論,並非淹久未決,不應在列。然而天子決意宣示這浩蕩皇恩,完全不為所動。

有人乖覺地見風轉舵。有人憤憤地認為,皇帝雖然有權親斷未決之獄,但他即位以來從不插手斷罪,這次行事完全不似他穩妥的作風,大約是年輕的皇后從中作梗。他們決定看個究竟:皇朝史上只有皇帝與太后親錄囚徒,絕無皇后插手餘地,倒要看看她對皇帝的影響有多深。

其實素盈對皇帝的決定也頗感意外。他原本分明表示不願干涉,事到臨頭又格外開恩。事出突然,她猜不透皇帝為何對龍驤將軍如此厚愛,只能推測是謝震的密奏和昨天的召見讓皇帝回心轉意。然而想到御筆親決對素颯有益無害,她對旁人的吵吵嚷嚷也就不大介懷。

到了錄囚當日,皇帝精神大好,手筆斷決十分敏捷,不到掌燈時已全部了結。素颯果然被從輕發落,僅僅被削了將軍之職,仍保留蘭陵郡王之封。

結論一出,朝廷公議便稍稍平息。不少人未料到平常悄無聲息的皇后,竟然能鼓動皇帝為她哥哥一人勞師動眾,反而因此對皇后素盈產生不滿,連宰相也對帝後二人一反常態的舉動感到不妥。素盈莫名地遭到眾多非議,自己也覺得鬱郁不歡。她又想到哥哥被奪了實職,空留一個虛銜,說起來彷彿是皇帝厚待了她家,其實是奪了後家實權,不免連連苦笑。

只有平王以為近來戰事頗為兇險,這個將軍不做也罷,穩妥尚主才是當務之急。平王府合家叩謝聖恩,稱幸不迭。

這天,素瀾為蘭陵郡王的案子了結,要進宮一趟,於是早早地起身梳洗。才挽上髮髻,丫鬟就來請,說是相爺要見。素瀾急忙換好衣裝,臨走又到床前向尚未起身的丈夫道:「還不快起來?今天不是同那幾個侯爺們約好去遊獵么?」

雲垂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問:「幾時回來?不會又要住在宮裡吧?」

「難說。要看娘娘心情。」素瀾笑著掙脫,又叮囑丫鬟不可縱容他懶睡,這才去公婆面前問安。

清晨微涼的空氣十分爽利,荷塘周圍比別處更為清幽。

塘中養了不少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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