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還朝

儘管素盈並沒有把真寧挑釁的神情放在心上,但「執送京師」這四個字還是讓她接連幾天心中抑鬱。北國自古器重武將,一朝挂帥,在陣前便有無限權威,生殺予奪、先斬後奏,他們盡可斟酌定奪,鮮少把敗將降虜縛送回京。大多敗寇被陣前處決,至多傳首入京。至於有過軍將,總是留在陣前戴罪立功。

素盈記得,上一次由京中皇帝親自裁處敗寇,還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那次被綁回京城的,是謀反的秀王,皇帝的弟弟。秀王罪孽至深,由皇帝親自裁斷也無可非議。但素颯連敗數陣就被綁送回來,未免有些小題大做,反而讓人始料未及。

仔細想來,東宮的獨子被皇后扣住,不留素颯在前線,一則奪了他戴罪立功的機會,二則讓皇后左右為難,的確不失為一個好對策。

素盈的嘴角向上挑了挑——在這裡,無論小看了誰,都是個錯誤。那些活在這裡的人,實在是有能活下去的緣由。她的笑意更深,對為她梳頭的宮女道:「今天不用這麼多金的玉的。去折幾枝別緻的桂花來。」宮女們見她有別出心裁的興緻,暗自舒了口氣。今天是龍驤將軍被押回京的日子,不知道她怎麼能這樣輕鬆洒脫,但總好過終日沉著臉。

宮苑中有兩株品種極佳的桂樹,這時正在花期,很快就有宦官捧了一大盤花葉俱全的桂枝進來。素盈從中挑了三枝,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又輕輕笑道:「這時候還不打起精神,要被人小看了。」

宮女將桂花插上她的髮髻,素盈向鏡子里看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才轉眼,人人都不似當年……」一聲嘆息又讓周圍人提起了心,面面相覷,不敢隨便出聲。

素盈認真審視自己一番,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帶著女官宮女們浩浩蕩蕩駕臨衍慶殿。殿內已放置帝後二人的御座,素盈對空置的皇座致禮再三,才向后座上坐好,頷首道:「宣。」

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剛走了一段路,衍慶殿里又太安靜的緣故,此刻她清清楚楚聽到自己的心跳好快。越是細聽,心就跳得越快,她不得不深深呼吸。

一道身影擋住了門口的陽光,素盈一見那輪廓,心緒又鼓動起來,剛才的努力都化作徒勞。

那人走得有些遲緩,似乎身體不適。素盈不免關切,留神聽他的聲音是否清朗如常。好在他向御座拜謁時,氣息音調都是一如既往的沉著穩健:「微臣謝震拜見至聖至明天祐皇帝,惟願我皇福壽天齊。拜見至慈至善仁恭皇后,惟願娘娘聖躬萬福。」

素盈微笑起來,朗聲說:「將軍跋涉不易,平身賜座。」

謝震起身時,行動明顯不便。素盈徐徐道:「妾見將軍似是有傷在身。」

「微臣禮欠周全,萬望娘娘恕罪。」謝震沒有告訴她,那次劫敵營去救素颯,被一支長矛刺穿了腿。說來已是三個多月之前的事,傷處至今尚未完全恢複。她從不知道人受了那樣一刺,需要用多久來療傷。何必讓她徒增擔憂呢?

素盈有點後悔失言:不該撇開戰局與東宮不聞不問,卻先問他的傷勢。連忙又問:「不知陣前是否兇險異常?太子向來可好?」

謝震稍微怔忡一剎,眉心也不自覺地擰緊。不需要他詳述,素盈已猜到戰事艱難。誰料謝震卻說:「太子殿下領軍,無往不利。」他說的似乎是實情,口氣卻夾雜了少許的不肯定。素盈心知在這排場下,想要深談也沒可能,於是嫣然笑道:「聖上近來偶染微恙,不便召見將軍,已吩咐過在殿內賜宴為將軍洗塵。」說罷向一旁的宮人們丟個顏色,他們立刻傳入酒宴。

酒過三巡,素盈借口退出殿外,一直遠遠踱到一面池塘邊。此時景緻略顯蕭瑟,卻也別有風味。素盈無心觀賞,低頭望著池中,彩鯉牽出的漣漪或聚或散。秋風驟起,水面上微波粼粼。她心境稍稍寧靜,聽到崔落花輕輕咳嗽一聲——謝震跟在崔落花身後,正走過來。

素盈見崔落花果然領悟自己的意思,向她微笑作為褒獎。崔落花欠了欠身,並不靠近,一轉身背對著素盈,面朝來路——那是通向這裡的唯一的路,有她看著,素盈就不那麼緊張,轉眼細看謝震。

謝震來到進前還欲施禮,被素盈一把拉住。兩人沉默了一瞬,謝震輕咳了一聲,道:「龍驤將軍已送到京師獄,微臣與盛樂公主的奏章也已上呈。勝敗無常,料想聖上能夠體諒。」

他透露出奏章中的求情之意,素盈柔聲道:「這事並不難辦,不用操心。幸好有你一直照顧三哥,辛苦了。」她迅速理清心裡的疑惑,接連問道:「我自忖東宮領軍經驗並不豐富,並不及龍驤將軍。為何他能一路得勝?是東宮妃有錦囊妙計,還是東宮治軍另闢蹊徑?又或是,西國境內局勢變化,有機可乘?」

「娘娘!」謝震輕聲打斷她的疑問,斂容答道:「其中內情複雜,微臣愚鈍,不能明了。事情本末已上奏聖上……」

素盈愣了一愣:「之前可與人商量過?」

「事涉機密,不便外泄。」

素盈頓足道:「你怎麼這樣冒失!奏章到他手中,已轉了好幾處,哪裡還有機密可言。倘若果真有重大隱秘,也該另覓門路,面呈聖上。如今給外人看見,你不怕別人轉而對付你嗎?」

謝震見她不追問內容,卻為自己的安危著急,坦言道:「這是密奏,微臣是托可靠的人轉交,料想不會有差錯。」

素盈心想:那也要看上奏的是什麼事。當真只給皇帝一人看過,他的反應更難料,不知會想出什麼狠心的花招。也許,還不如人盡皆知,縛住他的手腳反倒更好。

謝震觀察她的神色,也能看出她對皇帝信心不大,不禁說道:「旁人不足信,唯信我君王。若是連君王也不信,怎能做得人臣?」

素盈已拿定主意,要設法從三哥那裡弄清陣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此時便不再與謝震爭執。她頓了頓,撫了一下鬢角,問:「桂花……比我們家的如何?」

謝震身量比素盈高一頭,鼻端早有幽香浮動。聽素盈問起,他深深看一眼,點點頭回答:「好看多了。」

素盈也不再說什麼,淺淺地笑了笑,示意他先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扶疏的花木之間,她輕輕吁了口氣。

一縷涼風自遙遠的高空飄然而下,撩動殿檐垂角的金鈴,清脆的音色|誘人遐想。泠泠迴音直沁入素盈心裡,從內心深處勾出一聲低喃,像是自詰,又像揮之不去的幽馥,再一次悄然覺醒:「呵——依賴與利用的界限在哪裡?」素盈心上一緊,低頭將腳邊一塊卵石踢入池塘,「噗通」一聲驚散了魚群。

那天去玉屑宮之前,素盈換了頭上飾物,像往常一樣中規中矩。可皇帝卻陷入沉眠。素盈跪在他枕邊仔細端詳:床畔掉落一本奏章。他一手放在胸前,另一隻手垂在床邊,睡姿安穩,眉目平靜,不似初卧病時那麼痛苦。

自從他病情好轉,絕口不提那天他在賜她一盒鮮花時說過的話。他是絕對不會忘記的,絕對不會將那些遺言一樣的安排當作從未說過。這平靜的外表之下,又醞釀著什麼新的計畫呢?

素盈不知不覺咬住下唇,發覺痛的時候,短促地嘆了口氣。他真的只能活一年嗎?

她沒有動那本奏章,溫柔緩慢地把他的手臂放在床上,然後向自己身後招了招手。王秋瑩悄無聲息地來到她身邊,輕輕把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儘管素盈目不轉睛地正視著王秋瑩,這位女醫卻彷彿一心一意傾聽患者身體傳來的訊息,又像在刻意躲避探詢,低垂著頭不與素盈目光交接。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瞼輕輕抖動,抬起頭看一眼素盈,神情有些躲閃。

素盈與她默默走到屏風之外,用耳語似的低音交談:「聖上的情形如何?」

王秋瑩諾諾地低著頭說:「如常。」

素盈的眉頭皺起來——這不知是第幾次聽到王秋瑩一成不變的回答。她不禁開始懷疑:「當真?我看聖上氣色較往常好了很多。」

王秋瑩從容不迫地回道:「聖上的狀況非同一般,發病之前的氣色不是比現在更好嗎?這是不能以常理推測的。只怕以後還是會無聲無息地發作起來。」

素盈還想追問,忽聽御榻上衾帳摩挲,皇帝低沉的聲音問:「誰?」

素盈忙讓王秋瑩退出去,自己繞過鏤屏,向他粲然一笑。皇帝剛剛轉醒,目光還有些迷離,微微張口像是想要喚一個名字,卻怔怔地忍住聲,望向素盈的目光漸漸冷靜下來。素盈在這空當為他端了一盞清水,跪著服侍他喝下。

「陛下累了就多睡一會兒吧。」她柔聲說著,拭去他唇邊的水漬。

皇帝笑了笑,伸手拾起落在床下的奏章,邊看邊說:「是要養好精神——邕王上表,請求回京面聖。我已准了。」

乍的聽到這個稀罕的人,素盈愣了一下,也沒有多話,只是微微笑了笑。她還從未見過皇帝最小的弟弟。冊後之時,邕王聲稱染病,只有邕王妃一人入京稱賀。從那以後,邕王在藩中默默無聞,像過去的二十年一樣。素盈相信,在皇宮裡,不止她一個人忘記了這個人物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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